莱布雷希特：文化成就能为过去的恶行赎罪吗？

今天我们要表扬一下蒂勒曼。

这位半个世纪以来最有天赋的德国指挥家在本国是英雄，在国外是影子。蒂勒曼在德语中心地区之外没有太多人脉，很少去伦敦、巴黎或纽约。如果克里斯蒂安·蒂勒曼是一位重要指挥——他的确是——那么世界应该猛敲他的门才对，不过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其中必有故事。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蒂勒曼的天赋。今夏任何看过他指挥《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人（不论是现场还是录像转播），从第一个和弦开始就会知道四个半小时后最后一个和弦的形状。他对瓦格纳的音乐有直觉性的把握，加上他的音乐语言和隐秘内心，在整整一代人中绝无仅有。

一个1970年代已经认识蒂勒曼的乐手告诉我，14岁的蒂勒曼已经显示出非凡的读谱能力。他的中产父母都通音律，母亲在儿子一岁大时就注意到他“好像喜欢音乐”。蒂勒曼19岁时被卡拉扬相中，于是在德国乐坛冉冉升起，28岁已是纽伦堡的音乐总监，1997年执掌西柏林的德意志歌剧院。纽约的大牌指挥家经纪人罗纳德·维尔福德签下蒂勒曼时，他似乎踏上了扬名国际的康庄大道，然而此时事情开始偏离轨道。

1997年他来伦敦指挥汉斯·普菲茨纳的《帕莱斯特里那》的英国首演，我注意到皇家歌剧院里有种“僵硬的气氛”。有些乐手叫他希特勒，瞧不起他的唐突莽撞，还有他对德国天才坚定不移的信仰。他毕恭毕敬的诠释暴露了普菲茨纳在表现力上的局限，该作品从此被雪藏。

回到柏林，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威胁要跟他打官司，蒂勒曼曾在拜罗伊特当过巴伦博伊姆的助理指挥，被传曾经评论后者是“一团犹太浆糊”。蒂勒曼绝口否认说过“犹太佬”之类的蔑称，事态慢慢平息，但并非没有余波。蒂勒曼是他那一代指挥中唯一一位鼓吹德国音乐至上论的，慢慢地他被归入了政治右翼。近年来他似乎支持德国的反移民运动。我说“似乎”是因为蒂勒曼的评论往往被转述得含糊其词、模棱两可，这是德国极右翼爱玩的伎俩。

从音乐上看，蒂勒曼的品味的确是极为保守并且德国至上的。他指挥贝多芬、布鲁克纳和瓦格纳时怀着最深沉的信念。他对当代文化不感兴趣。

他的工作履历可谓动荡。2004年他在盛怒中辞去了德意志歌剧院的职务，2011年离开了慕尼黑爱乐。一位剧院管理层说他要求绝对的服从，从不分享功劳。另一位说他是偶像的囚徒，尤其是富特文格勒和卡拉扬。有人建议他开个人网站时，他不屑地拒绝了：“卡拉扬从来没有个人网站。”

今年他落选柏林爱乐的首席指挥后，得到了小小的补偿，成为他的精神之家——拜罗伊特的音乐总监。今年56岁的他没有公开的伴侣，旅行时总带着妈妈。一位长期与他共事的前同事形容他是“地球上最不快乐的人”。

你现在肯定在想，说好的表扬呢？

新书《我与瓦格纳的一生》（My Life with Wagner）封面上有蒂勒曼的名字。他没有自己动笔，但允许记者克里斯蒂·莱姆克-马特维（Christine Lemke-Matwey）记录了一次两人在拜罗伊特的长谈。大指挥写书可不是为了分享卫生间镜子里一丝不挂的真实，而是要让大家铭记自己的道德深度。巴伦博伊姆、布列兹和富特文格勒的书都有这个坏毛病。相比之下，蒂勒曼的书倒以出乎意料、引人思考的方式对读者有所启发。不光有内心吐露（这部分不能说特别特别有趣），也有一种独特的德国式的超道德态度——在客观反思可怕恶行中寻求救赎。比如这一段：

瓦格纳总是走到极点。他的音乐戏剧充满了谋杀、暴力、乱伦、复仇、背叛、淫秽、对性欲的屈从，没有一样崇高的东西。然而我们看过以后回家会觉得更强大了。我们对沃坦和他的同类感到恐惧，通过这种投射我们学会了生活是如何进行的……

这种想法的引申实在过于骇人，以至于无法得到逻辑的结论。仅从字面上看，蒂勒曼在说艺术的存在能够阻止我们释放内心的魔兽。我们都想强奸姐妹，烧杀掳掠，但既然瓦格纳已经帮我们写进歌剧，我们便不用亲身去实践了。

指挥的工作是将作品演绎到完美，否则末日便会降临，就像瓦格纳预言的那样。蒂勒曼还说：

有时我会做噩梦。我梦见艺术已经荒腔走板。我梦见艺术和音乐在自我毁灭，因为质量出了问题。因为人们容忍了太多的琐屑、空洞、肤浅和漠然，也因为我们中没有人能够找到真正有创造力的时间去创造，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理查德·瓦格纳写的如此伟大的作品。

蒂勒曼说世界是可怕的。既然我们无法改善人类行为，姑且从剧场的安全距离去观察之，从个人超脱和无辜天真中得到安慰。接受世界是邪恶的事实，然后打造杰出的艺术。这是唯一的救赎方式。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思想。瓦格纳在长篇大论的文章里写过同样的意思。但将之放在二十一世纪的语境中，再加上大屠杀的后见之明，这种思想直指德国心理的深处——文化成就能够为过去的恶行赎罪。卡拉扬是否认的大师，他将音乐用作遗忘的圣油。蒂勒曼作为他的信徒，宣扬艺术能宽恕一切。像许多指挥大师一样，他传递的要比他知道的多。就为这份坦率，他应该得到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