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人生第一要素不是“善”而是“真”

“看着我的眼睛。”幼年的毕淑敏每每犯了过失、说了谎时，母亲都会看着她这样说。从那时起，她面对别人时，会看着他的眼睛。透过对方的眼神，毕淑敏可以直视他心灵的模样。她自己也常独自一人面对镜子，严格地审视自己的眼睛。“它是否还保持着童年人的纯真与善良？它在历尽沧桑以后，是否还向往人世间的真善美？”这是她检视内心纯真与善良的一种方式。

多年后，她将对自身和世界善意的觉察和感悟，以细腻的笔触，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结集成这样一部散文随笔《愿你与这世界温暖相拥》，也表达了已过六旬的毕淑敏对世界的态度。

真有一种鲜血凝成的友谊

1969年，藏北高原的无人区，在皑皑白雪与零下四十度的高温里，17岁的毕淑敏度过了她最宝贵的十年岁月。作为一名卫生兵，她要背着药箱，冒着天寒地冻翻过山路去当地的乡民家里治病送药。在西藏阿里的高原上，死亡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因为知道自己生死都在这个高原上，战友间就多了份亲人般的温情，当时二十出头的毕淑敏亲手为战友扎过数不清的花圈，对死亡有了最迫近的感觉。

有一次，毕淑敏清理一位二十岁的年轻班长的尸体，他被敌人击中腹部，肠子流出来已经牢牢地冻成一坨。在他的衣服兜里，有两块水果糖，皮已经快磨光了，该是揣了很久的。毕淑敏从自己保存的糖中挑了两块包装还很新的放在战友的口袋里。她说，她知道这两块水果糖对他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在藏北升做助理军医，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病情非常严重，急需输血，但在高原上输血却很危险，因为在高原的人红细胞特别多，血液非常粘稠，阿里冬天又非常冷，血液从人体37摄氏度抽出来，一下子碰到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立刻就凝结了。毕淑敏经过大胆试验，有一次竟抽出自己的血，输入到病危战士的身体里，结果没有发生凝结。毕淑敏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真的会有一种鲜血凝成的友谊。”

毕淑敏说，其实我们都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一个个体内心深处那些幽暗的角落，其实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不曾察觉，但是一个生命和一个生命如此密切的一个接触，其实是神圣和庄严的，“我对此抱有非常高的敬畏和热情”。年近30，毕淑敏转业回到北京，在一个工厂的医务所任主治医生、所长，一干就是22年。藏北高原卫生兵的经历深深影响了她，让她对自己的职责不敢小觑，敬畏生命，珍视善良。

她的朋友、作家柴福善说，毕淑敏十分敬重医生的职业，尽管她做基层医生，危在旦夕的病不多，但也要全心全意地做好，不能分心……所以，她所在厂的一名下岗职工，到她朋友家做保姆，谈起她来，连连称赞好大夫，眉飞色舞地谈了半天，结果连该干的活都没干。

怀着一颗医心的作家

在内科值班室的深夜，铺开一张纸，日光灯管发出嘶嘶的叫声，记忆的闸门在一派寂静中缓缓开启，“将高原的生命与鲜血铺陈于我面前”。毕淑敏描写藏北经历的处女作《昆仑殇》，获得了第四届“昆仑文学奖”，她从此走入文坛。柴福善说，即使她写了像《昆仑殇》这样严峻的、撼人心魄的时间，她仍然保持着对于当事人与责任者的善意与公平。

医生对毕淑敏来说是一个不能分心、马虎不得的工作，所以在近不惑之年、对未来的写作尚无把握的情况下，毕淑敏毅然决定放弃多年的医务工作，开始了职业作家的生涯。在此之后，她先后出版了作品《红处方》、《拯救乳房》、《血玲珑》等一系列作品，将她最熟悉的医务经历融入其中。“什么叫做幸福？在温饱解决以后，我们将向何处去寻找更丰富内容的幸福。是当代中国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本人是当医生出身，如果我有一点关于生命的感悟的话，应该跟更多的人分享。”

王蒙评价毕淑敏说：“即使做了小说，似乎也没有忘记她的医生的治病救人的宗旨，普度众生的弘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条不紊的规章和清澈如水的医心。她有一种把对于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作冷静的处方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一体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与行动方式。”

后来毕淑敏深入到心理学领域，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从一名医治身体的大夫转而成为一名疗愈人心灵的咨询师。“我觉得中国是一个特别迫切需要心理帮助的这样一个国家，所以在这种变革之中，我们遇到的问题和困惑就会很多，每一个人在面临很多选择和自由的时候，也会相应承担更多的责任和风险，我觉得由于这样的大背景、大环境，使得中国对心理健康的这种关注是特别迫切的，每一个人想寻求更好的发展，不但要有强健的体魄，其实也要有一颗非常阳光的心理。”

毕淑敏说，随着生命年轮的一圈圈加厚，世界的本来面目像琥珀中的甲虫，越发纤毫毕现，需要我们的更勇敢凝视。“我已知觉的人生第一要素不是‘善’而是‘真’……为了我们能够勇敢地注视别人的眼睛并不怕被别人所注视，让我们做一个襟怀坦荡心灵像水晶般透明的人。”

《芒果画报》对话毕淑敏

燃起善意的薪火

《芒果画报》：你的新书《愿你与这世界温暖相拥》，我们在面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时，应该以一个怎样的态度呢？

毕淑敏：我们对人生怀有基本善意的期待，但并不惧怕丑陋和罪恶。努力让这个世界因了自己的存在而变得稍美丽一些，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正面反应。

前几天就有一个女生，买了一本说让我签字，送给她患癌症的公公。女生说，他在病榻上，就是想看阳光美文。我觉得美文说不上，但给人生添一笔亮色，确是心愿。这个世界并不处处温暖，我们要寻找柴木，在自己周围燃起薪火。和世界相拥也并不容易，这世界上有很多荆棘和伤人之物。相拥并不是不设防，不是委曲求全，而是自己有能力，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贴身有细软锁子甲，不惧和任何艰险遭遇。

《芒果画报》：医生、作家到心理咨询师，从医治身体到关注心灵，这三种职业角色的共通之处是什么？

毕淑敏：三种职业的共通之处，都是和人有关联的学科。医学自不用说了，心理医生也是专注于人的思维与行动领域。作家，写作就是人学啊。即使有人写的是动物、植物甚至某种宇宙奇幻景象，他的出发点，也是对现实人生的思考。三种职业我都喜欢。

《芒果画报》：你提到目光与目光的对视可视人心，你也会对着镜子对自己的善良做内省吗？

毕淑敏：我会用觉察。因为你眼神未曾动的时候，心已动。当你的眼睛还没有表达出来的时候，心也风驰电掣。我们平时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已经知道我心里在怎么动了。对于我的内心，因为什么出现这个念头，为什么会这么想下去，这么想的背后，所穿行的轨迹是什么？我想我大致是清楚的。

《芒果画报》：你一直坚持的人生信条是什么？你在书中提到，随着岁月的增长，你“知觉的人生第一要素不是‘善’而是‘真’，”如何理解这句话？

毕淑敏：到脑子里的第一个词应该是：说真话。现在的生活节奏如此之快，一个写作者写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然后企图让别人相信，或者用假话去赚别人的钱，我觉得这是职业道德所不允许的。

第二个是：分享。因为，我们人类有些共同的话题，我觉得那些值得去分享的东西才应该拿出来分享。

第三个词，我想用：尽善尽美。当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我要尽力将它做到善和美。说真话，尽善尽美去和更多的人分享。生命是如此的渺小、短暂，所以能把一己的生命和更多人的生命有一个连接，我想这是人生非常可贵的一个方向了。你可能求乎上，得乎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