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猛少年：读杨显惠《甘南纪事》

2012年04月10日 12:01
来源：书城作者：徐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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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离开巴黎，开始了他在亚马逊河流域与巴西高地森林寻找人类社会基本形态的旅程。二十一年后，一本记录下行走体验与深沉思考的图书面市，这就是被苏珊o桑塔格誉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著作之一"的《忧郁的热带》。不同于斯特劳斯其它深邃复杂、令人望而却步的作品，这本书优美细腻、生动有趣，以至于长销不衰。甚至在多年以后，一代才女朱天文仍然无不陶醉地将其中那些散发着迷人气息的句子照搬到她的《荒人手记》中。其实，比起包裹着忧郁思绪的精巧文字，背后那片别样而神秘的广阔异域恐怕才是最叫人着迷的。

杨显惠的新书《甘南纪事》同样书写了一个陌生而又独特的地方，十二个片段长镜头一般静静地记录下甘肃南部藏区的生活故事。尽管作者表示书中有不少虚构成分，然而朴质无修饰的文字与平和不造作的讲述却都时时呈现出让人难以怀疑的真实。因为有了之前《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纪事》的成功，所以新作即出便引来极大关注和期待。不过不同于前著的历史题材与反思意识，《甘南纪事》立足于当下的平常生活，不作议论、不发抒情，宛如一部自然生成的民族志，散发着淡淡的温暖。

“世上最大的寺院是西藏的寺院/这一辈子一定要把西藏的头磕上/这一辈子磕不上西藏的头/下辈子想磕也磕不上了

世上最要紧的是孝敬父母/这一辈子对父母不孝顺/过去了后悔都来不及/做下些好吃的也吃不上了

活人就是活着个男人/一辈子不好好地过日子/平常的日子里光吵仗/岁数大了再想过好都来不及了”

迭部高亢而又哀婉的民歌回荡在织锦般铺开的山峦间，歌声中传达着对于信仰的执着和生活的热爱，同时也流露出藏民纯洁真诚的人性。不信且看万考老汉的两个女儿--召吉草和卓玛，不顾家庭的反对，执着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且看酒后误杀了连手（即伙伴、挚友）的吉西道杰，始终难逃内心的伤痛和愧责，萎靡中走向死亡。他们生活在祖辈劳作的土地上，与世无争，却不曾失掉过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向往。于是拉桑寺的小和尚图美偷偷地上路了，冒着偷渡的危险和前路的未知，只是单纯而执拗地相信在印度可以找到通向欧洲的道路。然而还是回来了，纷扰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不适应，就像达娃老奶奶无论如何也穿不惯的保暖内裤。或者还有着许多的难以融合，因为原始的人性终不免有其简单固执的一面。

一条随牛丢失的牛鼻子绳，只因拾牛人索要了十元的报酬，不合当地风俗，便始终觉得窝囊，驱马讨绳，却生出一场殴斗，葬送了性命；妇女恩贝的丈夫因被一起偷牛的"联手"（即同伙）误会供出自己而遭杀害，杀人者没有按先人的规矩"赔命价"，而是被判死缓坐了十年监牢，恩贝独自养大三个儿子，要他们替父报仇，结果命案再起，三子皆落法网，妇人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我们的先人们不是这么做的吗？"

在所谓的文明眼中，这些无疑都是鲁莽和野蛮的，其实根本只在于我们用来判断的价值标准不同。在藏民那里，先人的规矩是一切行为的准则，是对与错、是与非的界线，与我们所宣扬的道德、法律、理性在本质上是无差的。就像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思·普里查德在非洲阿赞德人那里看到的巫术一样，只是"提供了一种可以解释人与不幸事件之间的相互关系的自然哲学，提供了一种对付这类事件的现成手段"，现代人不过是将"巫术"替换成"偶然""巧合"等其他概念罢了。继而，我们或许应该扪心自问一下，问一问处在"文明"之中的自己对于规则与传统是否有过如藏民这般的坚守，是否敢于为自己受到的委屈而抗争。倘若文明必须以人性的懦弱与油滑为代价，那么这样文明是否已经大打折扣了呢？

于是我们不妨尝试去发现那些属于他们的文明，也许还会发现在某种本质上与我们的文明相通。

尕干果村的才让旺杰被人偷走了十九只羊，尼欠沟七个自然村的三十七名代表组成调解委员会来调查处理。不仅公正地解决了事情，审理中还极具威严地对于说谎和狡辩进行了处罚。一式四份的调解书上赫然写明：自签字之日起，双方当事人不准反悔，若有反悔者，罚款一千元，再反悔再罚。古老的调解方式暗合了现代司法精神，公正和权威既是司法的本质也是目的。

益哇村几十户村民追着脚印，用了十一天时间找寻丢失的三头犏牛，领头的村长丹知只是希望可以完成自己当选时在全村面前许下的诺言。在这里，敢于担当、信守承诺的责任感无意识地实践了公民社会的契约精神，选举的意义反而在这个原始的小村落里得到彰显。

甘南的藏民出了案子都不报官，而是更愿意信任村民调解委员会。其实任何一项权力的形成与实施都必须建立在共同体中自生的文化网络基础上（著名汉学家杜赞奇语），具体的实现形式并不能单纯地作为先进与落后的标志，背后所遵循的原则才是问题关键。从这个意义上讲，客观地了解并试图理解甘南是连接两种文明形态的唯一途径。

王朔曾用"动物凶猛"来命名自己的小说，借以表达那闪耀着绚烂色彩、异常迷人的少年时光和保留着原始激情、蓬勃喷涌的生命活力。甘南亦如少年般凶猛。而我们也曾年少，或许同样凶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