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英雄与流氓都在慢慢变老
有一次,不知是谁倡导大家每个人说一段恋爱故事。有一个女孩说爱上一个大她20岁的男人又追随他出国的惊心动魄种种,另有隐私床事若干。众人听了柔肠百转。王朔老师光着眼睛道:“是啊,又怎么了?”马上就要暴粗口骂人的样子。他的喜怒哀乐如乒乓球打在凸凹不平的墙上一般角度不确定地乱飞。跟他对话似乎不需要积学也不需要生活经验,甚至不需要超凡脱俗或异类,他不缺这个,他什么都不缺。他只需要有趣,以及掺于它们其中的正常态。
在这些谈话之余大家也大谈文学艺术,且偶有精辟之语。我记得王朔老师曾说,“男性写东西,往大了写,因为世界是无限的;女性写东西,往细微处写,无限小也是无限的,所以容易写进去出不来。”他也说过,“读者和作者之间永远存在着误会,那就让他们误会着吧。”“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也永远存在着误会。现实生活永远比想象丰富得多。”
他当时就很喜欢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都是他常常说起的。有一次,他还把一套茨威格的书拿到公司,以换走我的一套1987版的淡绿皮的人民文学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他说他喜欢出风头。按他的话说,“在舞台上聚光灯越亮,哥们儿越精神。你们挨骂,被说两句就急了,我一点不急,我高兴。”——他的文学观和世界观似乎永远把自我和世界隔绝开来。我是我,世界是世界。我偶尔进犯世界,而世界无奈我何。
记得王朔老师说过,看一个女孩有没有趣,得看她是不是接得上你的话。你骂她两句她就脸通红没词了,就很没劲了。但是他对于女性说话显然是有杀伤力的。有一次几个人说起一个女作家,我们都说她“劲儿劲儿的”。王朔笑道,“嗨,反正就是自个儿宠着自个儿呗。”但是,他很快解释了他的战斗原则:“我从来是一个人对一帮人,不对一个人。”下作的人和事,他似乎是很不屑的。他带着某种优越感称那些瞧不上眼的人:“一定是从小儿受苦来的。”
他当然是自负的。他身上还保留着部队大院那帮人的姿态,站立的时候很直,不松松垮垮,但走起路来很浪荡,似乎总有一种天生的傲慢。那阵子一次笔会,一批作家去云南采风,启程时在首都机场,他拖着一个行李,手上一样东西没有,而且到得比其他人都早。因为飞往昆明的飞机起伏颠簸得厉害。林白平常就晕车,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王朔老师回头严肃道,“以后去哪儿,都得买国航的飞机!”后来他写文章描述这次颠簸叫作“好像被人放了一遍风筝”。那次在云南大家玩疯了。他被一个叫作菊花的旅游局女局长陪着。那天他喝多了。由当地的两个人架着,一步一趋,结果在路边当众解扣撒尿。
他说他喜欢70年代以前的人,那时候的人“都茁壮和漂亮”。尽管新世纪的青年人说起王朔这个名字,似乎跟说起崔健和金斯堡一样时髦。但是他的精神似乎一直活在改革开放初期,并没有与时俱进。
十几年前王、叶两位就已感慨自己老了。当时我写过一篇《北京断章》中有许多童年的北京记忆。“怎么连徐虹这么大的孩子都开始回忆了!”他们很惊诧,我则笑不可抑。
直到新世纪的这些年,世界似乎以“鸟巢”为北京的地标了。但是中国人还是认老祖宗留下来的天安门。如果以天安门为圆心,北京的建筑交通结构,正像一块巨石落水后的涟漪,慢慢地向四边拓展。时隔20多年,但我仍记得那次看完电影《轮回》后,朋友们居然爬上一座大商场的楼顶。风很大,只有绿漆剥落的简陋围栏。我们疯跑着一面一面看下去,看到了蒸蒸日上的大工地。这座城市刚刚形成发展的态势,如一只猛兽疯狂之前的静默。风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吹,我们头发纷乱,风衣几乎被整个掀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笑声很有些凄厉的意味……时间迅速地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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