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老人们

2012年01月11日 13:42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梁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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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现代人而言，“迟暮”的意思我认为应该改成“姗姗来迟的暮年”。

小的时候看大人，60岁的男人那就是“白胡子的老爷爷”，60岁的女人那就该拄拐杖啦！可是如今公交车上刷老年卡的乘客们，常常是运动鞋户外装，吆三喝六，登山远足，不少人下车前还要把车厢里的拉手当吊环使一使。

大前年，我陪80多岁的父母去北京。我和母亲住的包厢有洗手间，车身晃荡，洗手间的门又很逼仄，我每次扶母亲如厕，她都有些尿裤子。因为要不停地给母亲洗裤子，还要举在暖气的通风口吹干，那一夜我基本上没怎么睡。天亮时刚有点打盹，住在另一包厢的父亲催我们去餐车吃牛肉面。他敲门敲得太急，我尚在上铺就试图拉门开关，火车一晃，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但因为我翻身爬起的动作过于敏捷，门开后父亲完全没意识到发生过惊险，睡着的母亲也没什么感觉，我只好自我打趣，说：“要知道，刚才摔下来的是个准老太太啊！”

现代人不容易老。以前我很欣赏一位首长在电视新闻里的玉树临风，可是忽然之间他就在镜头里匿迹了。我向一位熟悉他的人打听，那位老兄痛心疾首的表情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唉，到了年龄，全退了！”

那么少壮派的人物，退回家去干什么好呢？真是叫人惆怅！

前不久在日本观光，为我们开旅游大巴的帅气司机是个重新工作的退休人士。司机制服笔挺，沉默寡言而又服务周到，就餐时矜持地坐在一侧，举止端庄。后来我们发现，活跃在服务行业的几乎都是这类前成功男士。在日本这个老龄社会里，退休后重新工作的现象非常普遍，再次就业的工资虽然很少，作为对退休工资的补贴，还是相当不错的。这样，一方面保证了把需要高体力、高学位的高薪岗位留给年轻人，另一方面，也避免了老年家庭的婚姻解体——据说因为日本的职业男人习惯下班后逗留于酒肆歌厅，与家人相处的机会甚少，乍一退休，夫妻双方都严重不适应，所以65岁后的离婚率一度非常之高。

日本在这方面的经验，对于正在步入老龄社会的中国来说，也许会有一定的启迪。

我的同事大多于上世纪80年代初进入作家协会，当时个个小有文学成就，女士们也堪称才貌双全，有一年赴京参加青年创作工作会议，江苏的美女阵容震惊全场。如今，美女们已向理论上的“老太太”行列迈进，由于视觉效果滞后，反而衍生了一个“资深美女”的称谓。

我们单位已经退休的哥们均有不俗表现，好几位文坛声名赫赫者虽然连电脑都不会，退休后的首举却是去考驾驶执照。这些哥们轻易不与人照面，据说都在专心种菜。前不久应邀参观其中一位的菜园，主人开皇冠引路，同事们各自驾车逶迤其后，出了城区直奔荒郊，最终抵达已被市政征收的一处村庄，废墟中刨出了几畦田垅，上面覆满山芋藤和南瓜叶。

主人准许每人采摘一只南瓜做拍照的道具兼此行馈赠，同时正告大家不得觊觎泥土中若隐若现的山芋，百般交涉之后，各人获准采摘一把山芋藤。主人说：“这玩意儿比山芋营养价值高。回去撕掉外皮用辣椒蒜瓣爆炒，可好吃了！”

有次赴外地采写报告文学，说好与一退休哥们在高速公路收费口汇合，车驶近了一老农径自登车，环视一番笑道：“这满车人我瞧着都面熟。”原来这“老农”即前面那位哥们。哥们的菜地已颇具规模，他炫耀说：“今年光黄瓜就收获了900来根！”哥们每天开车下地，从后备箱里取出工具，挑十余担水浇黄瓜。

另一哥们住依山而筑的别墅，种菜不须车马劳顿，每每盛情割一畦韭菜馈赠同事，同事好不容易把头发丝般的韭菜摘出个头绪，下锅一炒，百般缠绕于齿颊，不肯轻易滑落食道。大家劝他努力为韭菜施肥，哥们抱屈：“怎么没施肥呀？我家里三个厕所，老婆关闭了两个，剩下那个还只限客人使用。你想，我们两口子再使劲积攒，又能积下多少肥料？”

其实营养不良的韭菜味道极其纯正，挨刀切碎的韭菜搅上面糊和蛋液，能摊出美味难挡的韭菜饼。

当年单位盖宿舍，大家劝我交了旧房子换套大房子，我那时虽然还很年轻，却为晚年考虑，放弃了大房子。我这处房子位于黄金地段，上医院、去闹市异常方便，玄武湖和紫金山均是一箭之地。我常常遥想未来的自己，手提拐杖，步履轻捷，穿过绮丽纷飞的樱花雨，在鸡鸣寺喝一盏清茶、吃一碗素面，然后沿着台城的明城墙一路东行，饱览湖光山色之后，由九华山拾级而下，穿过南京最好的菜场，提两棵菜、一尾鱼，回家做饭。

从退休到耄耋，至少还有近20年的时光可以用来产生社会价值，聪明的社会应该懂得如何利用这些宝贵的资源。我听说有位资深公务员退休后成了辅导高考作文的高手，他不但从多年的官样文章撰写中提取了议论文的精髓，还把对世事炉火纯青的洞悉归纳进了叙述文的写作。他说，你只要牢牢记住，写事的叙述文必须写人；写人的叙述文必须写事，就一切OK了。

仔细想想他的话，我这个终身从事“叙述文”的文学工作者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的社会与日本的社会肯定国情有异，可是他们的退休人员能够放下身段去做一切可以做的工作，而社会也给予他们最大的热情和施展空间，这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