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首页 手机凤凰网 新闻客户端

凤凰卫视

“南玲北梅”真相:两人生前见过三次并无交流

2013年05月09日 10:46
来源:凤凰网文化

“南玲北梅”值得高度探讨

1944年北平马德增书店和上海宇宙风书店读者调查评出来的“南玲北梅”,现在很难查出当时的读者评语或书店说法了。三、四十年代,沦陷区有影响的作家可不少,就是女作家,北方的雷妍和南方的苏青都出版过销路很好的畅销书,“南玲”与“北梅”胜出的绝对高度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另外,二者之间的交际情况,也未见人形诸笔墨,夺魁之前,两人似乎都不知道对方,之后也并不特别在意,各自的创作里都没出现过对方的影子。一段佳话,似乎十分平淡;一截历史,也很快湮没无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张爱玲成为大陆热门话题和畅销读物,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获得重新发掘,苏青和胡兰成,都毫无疑问因张复活。但梅娘的重新评价与此无关,1986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长夜萤火》,选集东北沦陷时期女作家作品,梅娘的五篇名作《蚌》《鱼》《侏儒》《黄昏之献》《春到人间》《行路难》重光于世;随即《新秋海棠》(1988)、《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1990)、《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1990)、《红杜鹃--二十世纪华夏女性文学经典文库》(1995)、《大师文库·百年百部争议小说》(1996)、《东北现代文学大系(1919-1949)》(1996)纷纷收入梅娘旧作;《梅娘小说散文集》(1997))《梅娘代表作》(1998)《梅娘小说·黄昏之献》(1999)《梅娘》(2002)等梅娘个人专集也随之出版。

作为华北沦陷区文学的杰出代表,梅娘迅速进入现代文学及历史研究视野:美国康乃尔大学E.Gunn先生1980出版UnwelcomeMuse:ChineseLiteratureinShanghaiandPeking,1937-1945,已分析到梅娘小说的意象,《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把梅娘写进了文学史,张泉先生的《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1994)给她辟出专章,(为此,梅娘写信告诉张泉:“是你的研究,驱走了我心中不该有的卑微,我证实了我无悔的青春。……你助我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升华。”)而在加拿大和日本,以东北沦陷区文学及梅娘创作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也接连出现。1997年,梅娘入选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可以说,梅娘创作的独特价值使她无法掩藏,从文学成就上来讲,梅娘的复苏与张爱玲的盛名毫无瓜葛。

然而,“那只是几个书店老板的商业策略”(梅娘语)的“南玲北梅”之说,再度不胫而走。汇录二人部分作品的《南玲北梅》(1992)已探出研究领域之外,向更广阔的空间传播梅娘的声誉和影响,但如同一柄双刃剑,这种“策略”渐渐使普通读者视“北梅”为“南玲”传奇光环的照亮物,每欲语梅娘,先道“EileenChang”,记者的采访,无论如何忍不住要提出这个问题,梅娘也不能不回答了。

这本《梅娘近作及书简》收录的两篇短文、一个故事,和致朋友的三封书信,记录了梅娘一方对“南玲北梅”关联的论说,值得注意。

梅娘和张爱玲的三次“交往”

梅娘首先讲述了她与张爱玲始终不曾交流的三次“交往”:第一回是1942年夏初【时间不准确】,中南海有一个招待“名人”的赏花游园会。有人说:张爱玲从上海来了。“原本不打算游园的我,兴冲冲地赶了去,为的是一睹这位才女的风采。”(第153页)然而在众多的淑女、男士的簇拥下,梅娘千寻万觅,只找到了一位似乎是张的女士,“那人穿着绛红配有大绿云头的清式半长上衣,长发垂肩,……衣着色彩的眩目,衬得白花极其淡雅。”(同前)因为张爱玲簇拥在众人包围中,梅娘不愿插足进去,因此未能搭话。

第二回在1944年冬,上海兰心大戏院排练张爱玲亲自改编的话剧《倾城之恋》。“朋友们劝我去看看,就便结识张爱玲。……我们赶到兰心,排练已经结束,在众人簇拥中走向台下的张爱玲,长发披肩,一件绛红的旗袍,直觉,正是她为流苏界定的怯怯的身材。”(同前)剧院外飘着冷雨,因为张爱玲又被簇拥在众多的名艺人中间,梅娘未便上前搭话。

第三次已经是1995年初夏,梅娘乘在美国逗留的机会,托《中国时报》的朋友联系张爱玲,“很想跟她侃侃诸如女儿心等等的话题”,得到的回答非常干脆:“陌生人一律不见!”“我当然是陌生人了,难以分说的遗憾又一次袭上心来。”(第154页)

梅娘家族为“文化豪门” 张爱玲截然相反

据四十年代日本记者高森记载,梅娘为“华衣俗女”,这证明在当时的日本人眼中,她不过是个讲究吃穿的俗物,虽然当时梅娘的丈夫柳龙光是华北沦陷区传媒与文坛的实权人物,他们的家堪称京城“文化豪门”,但在一个艰难的时世,梅娘自觉的韬光隐晦,维持着一个大家闺秀的普通、甚至凡俗的面貌。

而张爱玲截然相反,她不甘平庸,刻意表现自己的贵族血统和特立独行,奇装异服大放异彩,理直气壮招摇炫人,要“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张子静语),充分享受成功成名的喜悦。梅娘的内敛和矜持,与张爱玲的高傲和孤僻,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们并非能相投合的人。

但是,面对张爱玲的作品,梅娘用四个词--“冷隽”、“深邃”、“浓艳”,以及“惭愧”,表达了自己真诚的敬意:

1944年“南玲北梅”开始并称的时候,“我读了张爱玲的《金锁记》。为她的深刻、浓艳所倾倒……”--“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是女人的异类,遭遇她就像遇上的喷着毒液的蛇。我真佩服张那不动声色的冷峻,反正我写不出来。”这是她所欣赏的“冷”;“再读《金锁记》,曹七巧从贪恋黄金到被黄金吞蚀,只余留了一种最最可怕的情感--复仇!凡是自己未曾拥有的,谁也不准拥有,哪怕是自己的女儿。这是魔鬼的逻辑!读到曹七巧用市井淫秽的语言开心地揶揄初恋的女儿时,我毛骨悚然了。冰冰冷的黄金吃掉了至情的母性,这多么可怕,张爱玲,你是揭露得多么淋漓!”这是她看到的“深”。

梅娘还引述张爱玲的话,为自己的生母、为天下痴情的女子辩护:“张爱玲说:‘现代的姑娘们肯定不会欣赏王宝钏,因为她们不能理解王宝钏那舍却相府荣华,甘心十八载独处寒窑为一个男人守身的情怀。’且不管时代的姑娘们会不会视王宝钏为傻帽儿;有一点却是确切无疑的,那就是王宝钏的痴情、王宝钏的倔犟赢得了亿万戏剧观众。”她充分的肯定了张爱玲对人心人性的洞察力。

对于《秧歌》《赤地之恋》这两部评价纷歧的小说,梅娘也坚持自己的欣赏和理解:“对张爱玲晚期的《秧歌》与《赤地之恋》,是有她的政治偏见在内;但从张对社会民情黑暗的洞见来讲,这未必不是触及了光环下面的暗影的描述。体察历史遗给我们的诸种积垢,能以‘苍白’来对张的作品作定评吗?”因为,“张爱玲笔下的社会是托出了缠绕我们民族的痼疾,她笔下的那些只会消耗的诸种人等多么鲜明,你能指望那些渣滓来为祖国舒贫解困吗?她提供的是应该下刀的救治点。捧读之余,我再次为她的深邃叫起好来。”透过张爱玲的文字,梅娘明确意识到,“滋生曹七巧的土壤,积淀了千年百年,岂是几纸革命的檄文便能扫荡得了的?只有胼手胝足的简单劳动,培育不出文明的花朵。”

梅娘还反复地玩味张的“浓艳”或者隽永:“张爱玲这样塑造了倾城之中的女主人公流苏:‘怯怯的身材,微风振箫般的声音……’多么传神!这是个十足令男人怜爱的女人。”(记忆片段)“我拣出来《倾城之恋》小说,看到了张爱玲为女主角流苏定位的描写:‘怯怯的身材……幽咽的眼,微风振箫般的声音……’多么传神!活脱一个中国古典美人,一个中国男士赏识的诱人的女性。”(我与张爱玲)为此,梅娘总是自我表白:暗自惭愧,无资格与她并列;“我仍然十分惭愧,因为至今,我尚未达到她的高度,愧对并称。”张爱玲那种“剔肉刮骨似的对旧社会的铺陈”,那种“深邃的冷峻”,“我做不到,我没有那样的生活体验,也没有她那样的磅礴才气。”这是一份由衷的对张的“感佩”。

但梅娘自有她的倾向和判断,“张爱玲曾给与我的震撼”,是与“我感到的遗憾”相当的:“掩卷之余,一缕惆怅兜上心来,仿佛流苏在我耳边絮语:‘倾城之际,你要抓牢男人!’我反问了,为什么是抓牢男人,而不是与男人共同奋进呢?”她说,“我盼望能在张爱玲那如椽的大笔中,看见奋发图强的女侠,看见女人们在新的主义中获得新生。可她让我看到的是曹七巧、是流苏。我一点也不喜欢流苏,更憎恶曹七巧。流苏是我熟习的拴在男人裤腰带上享受荣华富贵的我的大姐们,而曹七巧是比逼走我生母的掌家夫人更泯灭了人性的恶婆。”

这是一个东方女权主义者的立场,为鲁迅“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所迫,试图超越现实,要争取女人独立自主的生存权,要获得与男人同样的发展权;其实,在小说里,张爱玲并不关心这种善良的理想,她只注目于现实的男女纠结、人性黑洞,“她提供的是应该下刀的救治点”,梅娘在理解张爱玲的同时,提出了自己更高也更焦虑的期望。即便在对《金锁记》倾倒之余,也不免有种难以分说的遗憾,遗憾她没能在《金锁记》中悟出战胜金钱的亮色,“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是女人的异类,遭遇她就像遇上的喷着毒液的蛇。……女人都是曹七巧,世界就该毁灭了。”从理想观照现实,梅娘自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种遗憾与惋惜还另有非常具体的内容,一是面对日本人在中国大势已去的大变动,“张爱玲铺陈的使女对话、男女调情,我在钦佩她的独特风格之余,便是惋惜,惋惜她没有写出更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我暗自想:张爱玲若能为将再度濒临巨变的上海写一出《倾城之恋》那该多好。”二是张爱玲的背井离乡,“她在新中国只停留了短暂的一段,还未能体会出换了标笺的‘当权者’,也未能跳出历史的螺旋。这是她的悲哀。她如果不因偏见割断了与大陆的血脉,她能描绘出超越鲁迅的阿Q的时代的典型形象来。”

张爱玲曾反复强调,“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自己的文章),对比之下,梅娘所期望的,恰恰是张爱玲所拒斥的,尽管梅娘的期望正是时代主流和人性常态的期望。

其实,张爱玲即便不离开,也不能“描绘出超越鲁迅的阿Q的时代的典型形象来”,因为鲁迅即便活着,也只能选择要么罢笔要么在监狱里继续写,而监狱里恐怕连柏杨先生那样“埋头整理中国历史的史料”,写《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的机会都没有。随后二十多年,梅娘已经深深体会到这点。立足创作来看,表达“人生安稳”的“南玲”,与飞扬理想的“北梅”也是不能投合的路数。

对此差异,梅娘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我认为: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生活理念,自然会导引出不同的生活实态。”(2002年11月1日致刘洁的信)“张爱玲的童年是在锈痕斑驳的铜香炉旁度过的,是在尔诈我虞的大家庭中长大了的,学得了冷眼看人。”因而她“把对爱抚的渴望深深地埋在心里,目睹着被财富扭曲了的各种人相”,才有那种“剔肉刮骨似的”对“大户人家尔诈我虞的事”的铺陈。

梅娘自己呢,“那个宝爱我的慈父,使我铭记在心的教诲是前进是如何民富国强。在他主宰的大家庭中,在东北大地吹拂的拓荒风中,我家里的尔诈我虞不是主流。因此,我没能体验过更甚的扭曲,我感觉到的只是浮光掠影。”但母爱的缺失,家族里女人们的遭际对其刺激亦深,因而她展开了一幅女人画廊,描写了“几个想获得幸福爱情的小女人”--“我写她们的当时,并没有完全觉察到封建意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占的巨大比重。我所塑造的女人,跟着我的感觉走,只不过是表达了表层的控诉。”并希望“看见奋发图强的女侠,看见女人们在新的主义中获得新生”(北梅说给南玲的话)。

除却她自评的一贯低调,就作家生活体验对其创作影响的角度来说,这一番话透透彻彻点出了她们之间根本的差异:作品里张爱玲“深邃的冷峻”,来自生活中“爱抚的渴望”的完全失落;梅娘自幼慈父的宝爱,使她从不放弃创作时理想信念的求索。而个性里面,梅娘矜持、朴素、大气、坚韧的品质,都源于因饱满充实的关爱生成的自信,这种信心的支撑,使她在任何挫折之下,都拥有心灵的“安稳”,而不必向外在的世界去寻找“安稳”--“如果问我为什么能阅尽沧桑活到耄耋之年的秘密,那很简单,一颗永不休止的求善之心而已。”这飞扬的“求善之心”,渊源于她儿时充分体验过的“善待”。

这正是张爱玲所缺乏的。成年之前,她“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被裁判着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人”,几乎没感受过真心的“善待”,即便父母也无法让她觉着安全。于是,“惘惘的威胁”无处不在,“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由个人到时代到整个的文明,都没有安稳可靠的依托,生命里所有可贵的东西,“都许来不及了”!因此,“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她紧紧抓住生命最基本的东西,“一点真实”,“幼小的圆满”,由己身之外,攫取“人生安稳”,却永远攥不住、握不紧。华丽底下是苍凉,热烈时候更孤独,渴望总是装满着绝望,于是“浓艳”嵌入“冷隽”,并且幽幽“深邃”。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带来的两个无法交汇的创作走向,“我没有她的深邃,我的书生气质和忧国激情,能配上她的深邃可能就完美了。”梅娘的这一期望,恐怕很难实现。不要紧,梅娘对张爱玲的观察和评价本身是恰当、准确的,但她不必低抑自己的路数,“张爱玲的大红大紫,是社会接纳了她。我之被冷落,是我没有她作品中所展示的意境。”这一节话,评张是对的,自评却不尽然。

在一个社会公共信仰哗然碎裂的时间里,现实变动莫测,生活惶惑不安,“平凡的传奇”之华丽与苍凉,寄予了大众自我安抚与精神存活的确证;梅娘的意境自然不同于“传奇”,却并未“被冷落”,她的复苏已经是证明。“书生气质和忧国激情”,从来是人类心底永恒的潜流,如地火潜行,给大地及其生命以温暖的滋养。偶或的喷发,往往是地壳崩裂的表征,从诗经到汉乐府到杜甫,再到陆游、辛弃疾、龚自珍到鲁迅,无不如此。

由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梅娘对“南玲北梅”这种“商业策略”的反感和拒斥,“我不喜欢利用‘南玲北梅’这种商业意义的炒作来借张扬梅。”“我很讨厌那些借张扬梅的文章,经过生活的淘洗,我很明白我与张爱玲的差距。我不喜欢借张来膨胀梅娘的哗众取宠。”确实如此,“南玲北梅”的并称这一策略,经反复的渲染,会不自觉淹没两种不同趋向的价值。

当然,梅娘先生也不必拒斥之,商业的策略能将好奇心诱入探索求知的方向,让更多的读者步入梅娘创作的精神殿堂,这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

(作者荣挺进为《梅娘近作及书简》策划编辑)

[责任编辑:于一爽] 标签:梅娘 玲北 北梅
3g.ifeng.com 用手机随时随地看新闻 凤凰新闻客户端 独家独到独立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凤凰网保持中立

商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