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见证者忆韩寒:高中他这样走过低谷与辉煌
无可救药和孤注一掷
这个口无遮拦,自以为是的“差生”很快就在校园里出名了,会长跑,会写文章,还能在联欢会上唱歌,性格极为随和,说话妙语不断,他赢得了很多同学的崇拜。
有一次在食堂,韩寒指着碗里的饭跟同班同学说:“就吃饭这个事情,我马上就能写出5000字。”和开学时候大家一阵哄堂大笑不同,这次同学们毫不怀疑。
除了写文章,韩寒在所有科目上的表现都是极为糟糕。邱剑云不时听到其他老师议论起韩寒:很多卷子他不做,只是在空白处对卷子本身作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点评,甚至连语文试卷也不好好做,数一数差不多赚够60分就停笔了。
邱剑云曾经在文章里用六个字形容了那时候的少年韩寒:才气、狂气、勇气。他特别强调了勇气——“为了写作,放弃了数理化,不求走遍天下,只顾驰骋笔下。”
听起来十分潇洒,但放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团乱麻。韩仁均越来越多地被学校喊去松江,他乘坐一辆公共汽车,又转乘另一辆公共汽车,只是为了到学校听老师对韩寒的批评,然后又匆匆赶回金山。
有一次韩仁均请了假,花了一个下午赶往学校,发现仅仅是因为韩寒一条毛巾没挂好,导致宿舍被扣了分。韩仁均怒火中烧,抓住韩寒一顿暴打。
“差生”韩寒在当时给家人带来的更多是无尽的压力,在朋友和邻居那里抬不起头来,家里有个上课不听讲,考试不做题的“小流氓”从来不是件风光的事。
韩寒的生活更是随心随性。沈杰是当时的寝室长,十几年后说起韩寒依然大摇其头,那时候宿舍卫生评比扣分都是扣在韩寒身上。沈宏伟冬天打水回宿舍,用半壶水夜里泡脚,剩半壶第二天刷牙,第二天一早经常发现水壶里的水一滴不剩,然后韩寒就会嬉皮笑脸地站出来承认是他喝了。
只有一件写作能让韩寒专心致志。十多年后的今天,再说起韩寒,他的同学们对细节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有一幕场景出现在他们共同描述的回忆里,就是在教室一角,那个永远都在埋头看书埋头写作的少年。
松江二中的教学楼是三座上世纪前半叶的建筑,每座楼都有一个门洞。高一(7)班的门口有个走廊,陆乐发现,有一段时间韩寒经常坐在那里发呆,背靠廊柱,从那个位置望出去刚好是高一、高二、高三三座教学楼的三重门洞。后来,韩寒向死党们秘密宣布,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十三年后,陆乐、沈杰、沈宏伟、潘超安有的成了城管,有的成了电信职员,有的成了医生,他们偶尔还在一起踢球,但人生轨迹已经截然不同。他们在各自办公室的电脑前,在手机上,看到了韩寒“代笔门”事件。在互联网上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已经很清楚答案,因为他们是《三重门》这本书写作的见证者。
韩寒每写完一部分,就把稿纸递给陆乐,陆乐看完又传给周围的同学,有时候韩寒还在宿舍里得意洋洋地念给沈宏伟、沈杰一干人等听。这是一个关于“林雨翔”的故事,里面处处有韩寒和这帮死党们生活的痕迹。小说里提到一个词“尿崩”的英文翻译,陆乐还记得这是当时他们一群少年课下无聊中探讨的话题。
陆乐有时候也翻看韩寒的“小本子”,里面记满了各种书名、段子、英语和拉丁文,陆乐相信这些内容后来都被用到了《三重门》里。对陆乐来说,《三重门》从来不是突然冒出来的,韩寒也不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他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所有人在用功准备考试的时候,他永远在勤奋地看闲书和勤奋地写东西,一刻不停。
后来人们为那个写《三重门》的韩寒感到惊奇,并没有留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在每一个年轻人汇聚的校园里都会有类似的“才子”传奇,他们是痴迷文学的少年,写一手同学间四处传阅的好文章,有的“迷途知返”之后“全面发展”考进大学,有的转舵无力被时代的浪潮淹没。一个偏才少年首先面临的是压力,而非人所艳羡的名望。一本小说除了满足创作的愉悦感,在当时实际上无法兑换成任何东西。
韩寒的朋友们知道:这个传统意义上无可救药、给家庭带来无穷压力的差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证明自己。只是在当时,韩寒的证明方式显得绝望、疯狂、孤注一掷。
韩寒埋头写到后来,上课时老师们不再点他名,也不干涉他。“有一时间实际上已经放弃劝他了。”潘超安说。
“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时间进入1999年,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萌芽》杂志的努力有了结果,新概念作文大赛终于办了起来。初赛收到了四千多份稿件,这个参赛数跟现在比十分寒碜,但却已经足以打破当时所有组织者和评委心头的担忧。
十多年后人们再讨论这届作文比赛时常会忘了,那一届的少男少女们拿出的作品,并不仅仅是韩寒的《求医》和《书店》,还包括陈佳勇的《来自沈庄的报告》、刘嘉俊的《物理班》、宋静茹的《孩子》和一个初二女生丁妍的《东京爱情故事》等,这些作品很长时间里在学生间争相传阅和模仿。而评委对80后释放出来的创作能量表示难以置信,王蒙当时激动地说:“我们可以就此搁笔了。”
但是在运作上,这届大赛尚处在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中。新概念作文大赛工作委员会总干事李其纲回忆,整个大赛只在《新民晚报》作了点宣传,外地学生能不能知道这个比赛完全靠运气。虽然杂志社给各个外地的中学寄去海报,但事实上很多海报就一直躺在学校的收发室里了。由于宣传乏力,这个比赛的初赛收到的稿件大部分来自上海。
当时河南一个高三女学生、后来获得一等奖的王越就是在自习时偷看《中国青年报》,读到了一篇关于赛事的报道才去报了名。从报名,到获奖,再到保送南开,当时简直是一系列意外。“第一届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比赛,谁会把宝押在上面?”王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对已经“无可救药”的韩寒来说,这几乎就是他孤注一掷的押宝。
但意外是,身处上海的韩寒并没有收到复赛通知。
1999年,3月28日上午,大赛的评选在上海青松城大酒店举行。所有工委和评委坐在一个大房间里评阅稿件,在场的作家包括:王蒙、铁凝、方方、叶兆言、叶辛,大学教授包括:时任南京大学副校长董健,北京大学中文系程郁缀、中文系曹文轩,复旦大学中文系陈思和等人。
在确定一二等奖名单后,叶兆言发现韩寒没来考试,他提议是否通知韩寒前来补考。据叶兆言、方方、赵长天、程郁缀等人回忆,在场的所有作家和教授一致表示同意。
等韩寒赶到考场的时候,他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补考。那是一个标准间客房,正中间摆两张床,床的对面摆一个电视柜和一张书桌。韩寒就在书桌上应考。
李其纲受评委们委托负责出题,他把一张纸放进水杯里,随后离开。而另一位编辑林青则奉副主编桂未明之命给韩寒监考。
韩寒面前的杯子里,一团纸缓缓展开。“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国的民族劣根性。”他拿起笔写下了第一句。
现在人们很难说清楚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给了韩寒机会,还是韩寒成就了这项赛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当二者轨迹交叉的时候,一个正在低谷,一个默默无闻。而如果没有后来的韩寒,自然也就没有后来人们对他的一切热捧、抨击、崇拜和质疑。但当时他几乎失去了这个机会。
在那个房间里,少年韩寒纹丝不动地写了一个多小时,既没喝水,也没上厕所。林青将房门关好,坐在房间里盯着韩寒,一个多小时也纹丝不动。林青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回忆,整个过程中韩寒只说了一句话:“老师我写好了”,然后离开房间,林青就起身将试卷卷好交给了桂未明。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广为人知,这篇《杯中窥人》流传甚广,偏科少年韩寒引起媒体关注,随后一年,《三重门》出版,韩寒七门功课挂科,最终不得不退学。
沈宏伟如今越来越觉得《三重门》的结尾是韩寒对自己的预言,故事的主角林雨翔走出校门,“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退学走出校园的那一刻,“韩寒不会承认,但他一定是那样的心情。”
2000年《三重门》的出版并没有让“差生”韩寒证明自己,反而让他在学校里面临着更大压力。以前在课堂上互不干涉的老师开始不断出言讥讽:“出了名就不用听课了”,同龄人之间实际上也互不服气,文学社社员的一篇批评文章里写道:“大家都知道韩寒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成不了钱锺书,甚至当个自由撰稿人或当个报刊编辑都存在许多困难……”
当那个差生韩寒走出松江二中的时候,内心动荡,性格倔强,他对抗成人世界的态度更像是要确信自己的道路。对未来实际上他一无所知,当他从郊区走进城市,他第一次紧张地坐上飞机,他不知道电梯按向下的箭头是要让电梯向下走,还是乘客要向下。
在松江二中巍峨的校门背后是一个少年的世界。此后他的所有荣耀都奠基于此。他离开的时候,难称愉快的少年生涯从此结束,而后来巨大的辉煌与争议还远未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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