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虚名的时代

2012年02月08日 11:07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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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名不再使人从黑暗里出来进入文明，名就成为虚名，反而是黑暗与野蛮的遮蔽者了

中国自古有名教的传统。胡适说：“总括起来，‘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胡适说的只是一面，名教还有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名副其实。

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小到给孩子取名、给店铺命名，大到从“阶级社会”到“和谐社会”的命名。

《左传》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疏：“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身既没，其言尚存。”

《论语》说，“君子疾末世而名不称焉”。

《说文》这样解释：“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

意思很明白，名就使人从野兽的无名之黑暗里出来，命名，成为文明之人。名可以使你的实传之不朽，千秋万岁，名副其实。

人生下来，父母命名，表明你现在是个人了，与无名的野兽不同。

名是一种完成。命名是因为有实在，名副其实。

仁者，人也。仁就是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黑暗无名的，仁人就是名人。所以必也正名乎，只有名的确立，人这个实才最终完成了自己，成为文明之人。

名在中国文化中至关重要。名垂青史、名副其实、名不虚传、名不副实、名存实亡……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又说，必也正名乎。为什么不学诗无以言呢？因为诗是最高的名，千秋万岁名。

命名就是文明，文→明，以文照亮。如何命名，如何文，至关重要。四诗风雅颂，三光日月星。郁郁乎文哉！中国最高的命名是诗。与其他文明在天堂获得不朽不同，中国的不朽在名，扬名立万，名垂万世。名，在中国就像基督教徒在身后是否能够进入天堂一样重要。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中国人最害怕遗臭万年，追求的是流芳百世。

名是时间性的，指向未来和过去，所以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在当今之世，名已经从时间性的变成空间性的了。名是否不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当下出名，西方式的名，“出名一刻钟”的价值观已经深刻影响中国。

名已经成为一种广告。无所谓名副其实。

虚名盛行，名不副实成为常态。我家附近的店铺已经换了好几轮，后来的店主都无心名副其实，原先的招牌是“大西南名片制作中心”，后来租给卖皮鞋的、卖塑料袋的、卖猪肉的、卖盗版书的、卖“全场每样十元的”……都不换招牌，只要赚到钞票就行。

这种风气蔓延到大学，真维斯楼的命名可算一例。清华大学的真维斯之命名，在务实的学校当局看来，那是一笔巨款。名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是杜蕾斯还是真维斯无关紧要。他们已经不相信千秋万岁名。

在公众的常识看来，清华大学，这个命名意味着一种古老的时间，一种不朽的学术传统，它的名是千秋万岁名。孔子为什么那么重名，必也正名乎？因为孔子所重之名，不是虚名，而是一种象征性资本。这个词来自皮埃尔·波迪，他的意思是，尽管名望等等东西本身不构成经济的、物质的利益，最终却可以带来经济和物质利益。因而它们是一种财富，一种资本，一种可以和经济资本相互转化的“象征性资本”(symbolic capital)。问题是，这种象征性资本是如何积累的？很简单，一贯的名副其实。如果清华不是一贯的中国最高学术之堡垒，那么它要把自己的楼命名为真维斯还是杜蕾斯，公众大约不会哗然。公众的哗然是因为积累了一个多世纪的象征性资本被糟蹋。象征性资本来自名誉、信用。信用只有在时间中才能建立起来。象征性资本用中国话说，就是经年累月的名副其实。名副其实，所以名望，所以望，因为是名牌，你的名可以信，你的名可以教。“名，公器也”。(《庄子·天运》)

这个时代，贩夫走卒不在乎名，唯利是图，打一枪换个地方，声名狼藉，无可厚非。但大学之名，大学的象征性资本不是私人的，而是历史、时间、文明创造的千秋万岁名，任何人都无权滥用。

今天中国社会争名夺利非常激烈，经济资本的争夺已经图穷匕首见，正在转向象征性资本的争夺，都已经争到西门庆潘金莲秦桧之辈了。那也是象征性资本，但象征的是什么？有些人真是利令智昏了。嗯，老辈说，有些钱你是决不能用的。争名夺利只在于利，名的资本化，使今日中国日益成为名目繁多的金融沙漠。巧立名目，下面的实只是一样东西：货币。

如果名不再使人从黑暗里出来进入文明，名就成为虚名，反而是黑暗与野蛮的遮蔽者了。

现代社会，争论，自由谈是非常重要的，那是正名的途径，如果什么都不争论，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他大声疾呼，必也正名乎，他的意思是要争论，通过正名回到名副其实。

虚名的泛滥已经影响到事成。如果一切名都已经被阳奉阴违，那么无论那些名如何地威名远扬，如何地大名鼎鼎、如何地名满天下、如何地名正言顺、如何地欺世盗名、如何地名列前茅……都只在助长一个趋势，名存实亡。(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