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园饮呈太夷丈》:“吾园盛芳菲,风雨催春事。辛夷最倜傥,卓立背憔悴。丁香工含愁,海棠悭破睡。自余无足数,敛色如相避。”(50页)《车发太原》:“山行若面壁,万灶出井底。溪干似夷途,一雨泻千里。”(43页)前者妙于设譬,后者工于写生,均为佳语。又如《吉野观樱歌》:“乃知春风醉至骨,不使人间来淡妆。”(91页)《独坐》:“荷叶得风生远势,却疑槛外有江湖。”(245页)也都是我喜欢的句子。
至于李宣龚诗的缺点,也不妨说一些。如其早年之作,用虚字时有欠通处。《访仲起丈于玉尺山房》:“白发何端与世新”;“莫遣尊前迹又陈。”(1页)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之流,无时或止,所以,白发与世新,尊前迹易陈,皆人人所知事,“何端”、“莫遣”,不免语拙。又《深闭》:“不棼始觉多余暇,深闭犹能远所憎。”(3页)按:“不棼”自然“多暇”,不必云“始觉”;“深闭”自然“远憎”,不必云“犹能”。又《雪诗》:“积伤犹觉痛,骤喜更须哀。”(225页)按:“犹”字稍无理。郑孝胥的《杂感》云:“积伤不成哀,放眼阅众死。”伤即是哀,积伤自更哀,然伤痛太多,则人情必近麻木,所以说“不成哀”。今云“犹觉痛”,则似乎据之人情,伤多即不痛,今云“犹觉痛”,是出于意外也。
又误用、凑韵之嫌,偶亦不免。如《寄严几道先生》:“无言桃李自成垣。”(34页)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自是用《史记·李将军列传》语,但如云“成垣”,则并无所出;即有所出,于理亦欠合。“成蹊”,是指看花人多,“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成垣”,则何谓也?又或语嫌生造,如《题庄思缄女兄蘩诗所写楚辞》:“北派南宗任忖寻。”(37页)按:“忖寻”二字,显然强凑,此诗压“十二侵”,是窄韵,可用字本就少,所以也是无奈。又《夏口暑夜视文东病》:“岸树弥天不动枝。”(40页)按:“弥天”之“弥”,“犹遍也”(《周礼》郑玄注),“犹覆也”(《文选》薛综注),乃是形容布满,宜用于“平面”。而江边之树,则无论如何,只能如“线”,所以,“弥”字是欠妥的。
又或用同时人句者,如《种菊复活喜而作此》:“衣白与衣黄,粲粲守其位。”(236页)按:“衣白”句,乃出陈曾寿《种菊同苕雪治芗作》:“衣白与衣黄,洒落天人姿。”衣白、衣黄,用唐代李泌事,此不赘。又有用意强作,求深转陋,见于压卷之篇者;如《晓发洪塘》:“远游从此始,恻恻去亲昵。却怪城中山,不随客子出。”(1页)按:“城中山”,本不能“随人出”,“却怪”二字,显然无据。苏轼的《越州张中舍寿乐堂》诗云:“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次句云云,前人认为太做了,赖下文补救之,却也斧凿痕显然。李诗的病痛,就更甚于苏诗了。
附说一下近代诗的评价。有关近代诗的阅读与研究,在最近的十多年里,渐渐有热起来的趋势,关注的学人也多起来。其所以如此,我以为与1996年《石语》的刊行,不无关系。虽则如此,其间也还存在不少疑惑,或者说是误解。比如说,“近代诗有什么好”,“有什么价值”,诸如此类的问题,在一个阅读近代诗的人那儿,就是要经常碰到的事。随手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是聂世美先生告诉我的。聂先生是“近代诗文别集丛刊”的责编,经其手编辑了多部近人别集,他在一次和我的谈话中,说他曾碰到不止一位年轻人,问他近代诗有什么好?我们有了唐诗宋词,还需要读近代诗吗?近代诗会好过唐诗吗?问者的意思,无非是近代诗是缺少价值的。对于这个发问,我想不妨如是答:一个吃了鱼肉的人,是否应该问难说:我们既然吃了鱼肉,为何还要吃蟹、笋、荔枝?或者,一听说“千里莼羹,末下盐豉”,就要抬出“烹龙炮凤”,龂龂而辩之。
第二个例子,则是我多年前做学生时,亲耳听到的。一次胡晓明教授讲近代诗,我去听讲,那一次所讲的,正是陈三立、陈寅恪先生父子的海棠诗。胡先生顺带之中,也说起近代诗的评价。他认为近代诗的价值,主要是在于思想史,而非文学史;换言之,近代诗的文学价值是不高的。在国内说起来,胡先生是专研近代文学的学者,所以他的这个说法,也就很有代表性。
我猜想,胡先生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一定受了近代的主流思想的影响。如所周知,近一百年前,胡适大力提倡研究《红楼梦》,可是他对《红楼梦》的文学价值估价,就非常之低。他认为《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只能居于二三流,不仅于此,即使在中国小说中,也还比不上《水浒》,不如《儒林外史》,甚至不及《老残游记》。所以会有这样的议论,当然不是说胡适没有眼光,而是他受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十九世纪文学标准的影响,而于中国文学遂不能自信。我认为对近代诗的评价,其情形也正相类似。
具体说来,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不可不一说。首先,是阅读的时间过近。时间过近,又会导致两个后果:其一,即所谓的“贵远贱近”心理;其二,则如苏轼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能“出”,则“见树不见林”;不能“见”,自然易于抹杀。我们今天距离晚清也才不过百年,所以,对近代诗的忽视,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是新文学兴起后所带来的副影响。在新文学兴起时,一班大师,明诏大号,其职志是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革传统文学之命,而播所谓“新文学”之种。近代诗当然在打倒之列。在胡适的《近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那篇文章里,就有对近代诗的严厉批评。而后来学人的持说,大抵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在那个时候,也还有王国维的“一代有一代文学”之说。所谓“一代有一代文学”,当然不过是个旧说,其源头可追溯至元代。但此说既经王氏重提,其所产生的大影响,可说是笼罩一代的。在这样几重影响之下,近代诗的真面目逐渐湮没,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所有历史都不会真正过去,历史惟有显晦,或“显”而“晦”,或“晦”而“显”,终古如斯,对于近代诗史的认识,也必然是如此。
毋庸置疑,中国诗盛于唐,变于宋,而衰于元、明,中兴于清。而近代诗,则是中国诗的有力结尾,即使算不上“龙尾”,也该是“豹尾”或“虎尾”。并且,它不是新文学的滥觞。我记得施蛰存先生评价郭沫若的新诗,说过“他的内容是诗,他的形式绝非诗”。施先生是新文学家,可是他只写旧诗。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从“五四”以后,写中国旧诗的人,也只有研究文学的学者,少见有专门的诗人了。而从胡适作《尝试集》算起,新诗有了九十年的历史,将近一百年,这么多年过去了,新诗迄未有大诗人出现,目前也早呈了衰落之象。所以,胡适所提倡的新诗,其命运是否如玄奘所传来的唯识学,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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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韩宵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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