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生近照。本报记者田志凌摄
第一届青春诗会结束后,诗会成员在王燕生家吃饭,饭后合影。田志凌翻拍。
第一届青春诗会已经过去了28年。王燕生晃着他的满头白发感慨着。那时最活泼爱闹的舒婷,现在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顾城死了,陈所巨死了。其他人都已经或马上退休了。“连青春都要退休了!”
作为第一届以及后来五届青春诗会的班主任,王燕生的人生跟那些来来去去的年轻人紧密相连着。直到今天,王燕生仍然对诗坛的情况了如指掌。说到哪个诗人,什么事情他往往都能如数家珍。在《诗刊》做了几十年的编辑,多年青春诗会的“教头”,很多地址、人名乃至电话,问他是最清楚的。“现在你要问我哪个诗人,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不管是朦胧诗、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立场,其中的代表人物都曾一一在青春诗会里亮相,多年后青春诗会被誉为诗坛的“黄埔军校”,王燕生则是那个“教务长”,他像一个勤恳的保姆,为那些年轻人解决从吃饭、睡觉、上课到旅游、打蚊子的种种琐事。这些人,有的今天已是诗坛名宿,有的在国外生根发芽,有的早已放弃了诗的事业……坐在自家客厅里,扳着指头一个个数起这些人和事,王燕生的语气里充满了甜蜜和辛酸交织的感慨。
那时,吃饭要自己掏钱,还要自带粮票
南方都市报:你负责什么工作?
王燕生:我是作品组副组长,主要是看稿子。我们作品组当时有7个人,分成几个大区,每个人负责一个区。比如东北、华东、中南等等。
南方都市报:那时候中国诗歌创作的势头怎么样?
王燕生: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诗歌成了时代的晴雨表、人民情绪的温度计。1979年《诗刊》召开了建国来第一次大型诗歌座谈会,时任中宣部长的胡耀邦到会讲话,指出每个省都可以办自己的诗歌刊物。早在三中全会前,《诗刊》就组织了艾青、张志民、雷抒雁、邵燕祥和叶文福五位诗人去采访四五运动的英雄,然后在工人体育馆开朗诵会,上万个座位座无虚席。
老一批的诗人当时纷纷复出,中年一批如雷抒雁写了首很著名的诗《小草在歌唱》,写张志新的,也是在工体朗诵,影响很大。白桦写了《阳光,谁也不能垄断》。1978年底,边国政写了一首《对一座大山的询问》,暗示刘少奇的平反问题。
南方都市报:青春诗会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王燕生:青春诗会和整个诗歌的发展都有关。在“文革”文化沙漠中有那么一些青年与诗歌偶然相遇,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北岛、舒婷、顾城、杨炼、芒克等,后来被称为“今天派”。后来《诗刊》管编辑部的邵燕祥有眼光、有胆识地从《今天》上选了一部分诗到《诗刊》上,像北岛的《回答》和舒婷的《致橡树》,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这个时候,老诗人纷纷复出,年轻人也起来了。在这个大的背景之下,《诗刊》在1980年搞了两期《新人新作小辑》和《春笋集》,每次介绍15个青年诗人,反响都很好。《诗刊》的领导于是决定搞一个培养青年诗人的活动。从开始定名单,到写邀请信等等我就负责具体工作。当时我要给每个诗人写两封信,一封写给他的单位,还有一封给本人。
南方都市报:当时你们是怎么确定人选的?
王燕生:名单主要还是领导和作品组一起定的。当时有个标准,叫“小有名气”。就是说我们发过他的诗,最好是组诗。还要注意写作风格。有写现实主义诗歌的,我们选了一部分;被称为朦胧诗人、写具有现代气息诗歌的,我们也选了一部分。这些人的年龄、身份差别都很大,中间有国家干部、农民、工人、学生。
南方都市报:你们负责他们吃住行的费用么?
王燕生:吃要自己掏钱,还要自带粮票。第一届青春诗会我们只解决了两个人的路费,唐山工人张学梦,因为误了工,我们给补了,还有一个才树莲,公社社员,当时一块多钱一个工分,给她补了。其他人都是自费。
第一个到的是梁小斌,我去接舒婷,他要跟我去。到了火车站我问梁小斌,你认识舒婷么?他说不认识。但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敏感,她一出来我们就把她找到了。戴眼镜,穿连衣裙,很不像女工。
南方都市报:他们来了住哪里?
王燕生:当时在虎坊桥的《诗刊》也没有房子,连《诗刊》主编严辰夫妇都住办公室。《诗刊》为第一届青春诗会腾出了四间房子。实在住不下,当时就有个规定,在北京的要走读。当时《诗刊》也没有食堂,离我们一两百米就是北京京剧院,他们有食堂,每天我带他们过去吃饭。
我们原来定的是15个人,梅绍静是北京下放在陕北的知青,她当时回北京探亲来找我们,临时加上了。报到的时候,东北师范大学的学生徐国静带着她的诗稿来自荐,就让她参加了。就这样变成了17个人。
南方都市报:青春诗会的名字怎么来的?
王燕生:一开始不叫青春诗会,叫作“青年诗作者创作学习会”。———不是“学习班”,因为邵燕祥当时对“学习班”非常反对,他说学习班是“文革”时整人创造出来的。这个活动完了以后,这些人的作品在1980年12月专辑发表,邵燕祥提了一个通栏标题叫“青春诗会”,我也写了个侧记叫作《青春的聚会》。
南方都市报:第二届起就直接叫青春诗会了么?
王燕生:不,第二届叫“青年诗作者改稿会”,后来就习惯地叫作青春诗会了,第一届青春诗会我们请了很多名家来给大家讲课,像艾青、臧克家、田间、贺敬之、蔡其矫、李瑛、冯牧、黄永玉等等都给他们讲过课。不过我发现一些当年参加过青春诗会的人,写文章表示对青春诗会不以为然,这不符合实际。他们当时也是毕恭毕敬的,让他们来他们也是受宠若惊的啊。
舒婷偷苹果,顾城自称“留级生”
南方都市报:第一届诗会,你每天都跟着他们么?
王燕生:我是他们的“班主任”。我为了陪他们,一个月没回家。《诗刊》有个资料室,里面有个阅览台,我晚上就把杂志清除了睡在上面。当时没有蚊帐,七月份蚊虫正多,每天晚上一吃完饭我就轰他们出去玩,我给他们房间喷滴滴梯杀蚊子。
当时我们的管理也是比较严的,有个女孩子叫常荣,一次听报告她来晚了。我很不高兴,她眼泪汪汪就哭了。还有一次张志民讲课,讲到一半江河就跑了。我去找,他在房间里,他说,讲的什么东西,没法听。我说要尊重别人。他说,他首先要尊重我们,他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给我们说,我们怎么尊重他啊?我这才意识到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太一样。
南方都市报:他们的想法很新?
王燕生:这些年轻人很敏锐,比如对传统的看法。江河说传统是条河流,流到我们这儿,我们加入进去就成为传统了。过去我没听过这样的话,现在听到了还觉得蛮有道理的。比如徐敬亚拿着后来受批判的《崛起的诗群》来的,论点也非常尖锐。关于他们的观点我还写了一份简报,报给了作协和中宣部,比如他们是怎么认识诗歌和政治、诗歌和生活的关系的。从那份简报来看,他们的思想是很超前的,关注到了人性这样的问题。
南方都市报:这个学习会开了多久?
王燕生:一个月零一天。现在的青春诗会一星期就结束了。去年我参加了一下,有的人把稿子一交就走了。那你不要来嘛,来了没有交流,没有碰撞。我们第一届17个人,每个人要读同学的16份稿子,要给别人挑毛病,相互传阅。到目前为止,我都认为这是很必要的,要不干吗还来交流呢?
南方都市报:你们编辑也提意见吗?
王燕生:《诗刊》当时有4个领导,严辰、邹荻帆、柯岩和邵燕祥,每个人负责三四个学生,除了讲大课之外,平时还要单独辅导。比如严辰带4个人,这4个人就到严辰那里去,他一个个辅导,这叫作单兵训练。上大课、出大操,还开小灶。辅导以后,他们也要花时间修改,然后还创作新作品。现在这些活动都没有了。
南方都市报:诗会期间有新作品出现吗?
王燕生:会议期间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就是我们在渤海上的勘探船渤海二号沉了,大家都很激动,就纷纷写了诗。舒婷在会议室的中国地图前面站了很久,义愤填膺。她一向写诗比较柔弱的,后来也写了一首很阳刚的《风暴过去之后》。还有高伐林,写了一首《长眠在海底的人的控诉》。
8月4日开始进入创作和修改作品的阶段。梁小斌修改他的《雪白的墙》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他犹豫应该用“中国”还是“祖国”,我跟邵燕祥都觉得还是“中国”好,“祖国”太甜了,跟这首诗的主调不符。
当时张学梦在他的房门上贴个字条“诗人难产病房”,在这里写出了《宫墙下》。这首诗是在天安门得到的灵感。晚上我给他们打蚊子,他们就在外面逛。逛到天安门,张学梦就想到了《宫墙下》,“我的喉结高过那城墙的墙头”。杨牧则写了近百行的长诗《天安门,让我怎样爱你!》,对中国为什么发展缓慢做了反思。同时杨牧也在这里孕育了后来他很有影响的一首诗,叫作《我是青年》。有一天我们到北京京剧院食堂吃饭,从吃东西讲到过苦日子,杨牧就问才树莲,你们那个时候吃什么呀,才树莲一笑,说我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呢,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杨牧。
南方都市报:他们年纪差那么多?
王燕生:差十六岁,几乎是两代人,但现在作为同学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就对这个感触特别深,他不是没有青春,他的青春被那个时代淹没了。后来他就写了《我是青年》,“人们还叫我青年/哈,我是青年……”这也是创作学习会的产物。
我带过第一届、第二届、第四届、第六届、第七届的青春诗会,每一届都有人写出新作,而且都是好作品。比如欧阳江河在第七届青春诗会的时候写了《玻璃工厂》,现在也成了经典之作。
南方都市报:最后组织他们去了北戴河?
王燕生:我领他们去游览过颐和园、十三陵,还照了很多照片,当时他们就趴在十三陵神道的骆驼边上合影。最后,邵燕祥和我把大家拉到北戴河,放松肉体、放牧灵魂。给他们的这个待遇是规格很高呀,以前没有过的。
南方都市报:在北戴河的情形如何?
王燕生:这里有两个小故事。当时河北省作协也在北戴河开诗会,两家相逢,年轻人就要联欢聚餐。我说吃饭没问题,酒只能上啤酒和葡萄酒。我专门安排王小妮守着常荣,一定不能让她喝多。吃完到海边沙滩上,常荣对张学梦说,张学梦,敢不敢吻我一下?张学梦说,你饶了我吧。她又对杨牧说,你敢不敢,杨牧没理她。最后是徐晓鹤说这有什么,上去亲了一下脸。后来我听说了就找常荣,常荣说,这有什么呀?你看电视上、电影上不都有。过了三年整党的时候,说是我组织纪律性不强,没向组织汇报,还挨了批评。
我们住的院子里有苹果树,树上都结了青苹果。这些年轻人谁看过苹果树啊,舒婷她们几个女孩子就偷人家苹果。临走的时候,邵燕祥给大家做小结,说明天就回北京。舒婷贪玩不高兴了,说干吗明天就回啊,我不回。邵燕祥就生气了,拂袖而去。舒婷说,哦,真的生气了?第二天她老老实实就跟着回来了。
南方都市报:之后就散了么?
王燕生:回来以后,我们专门把北京的新闻界、出版界还有杂志的编辑喊到一起,和诗会的同学见了一次面。熟了以后,他们发东西都方便一些,所以《诗刊》是能做的都做了。我还拿了笔墨让他们每个人签名,这变成我的文物了,没有第二本。1980年的青春诗会无论其规模还是影响都是最大的,后来青春诗会被人称为诗坛的黄埔军校。
南方都市报:你应该挺舍不得他们的吧?
王燕生:是啊。我把我的地址留给他们,说,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你们到我家来,我请客。第二天我给他们做了十几个菜。
南方都市报:当时徐敬亚和王小妮是一对么?
王燕生:当时是恋爱关系。后来大家都走了,就把他俩留下来了,让徐敬亚写诗会的侧记。他不可避免就把他自己敏锐的诗歌观点一股脑地都加进来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写了万把字,洋洋万言。写完以后领导一看说不行。只好由我重写了一篇。
那时他们还没结婚,现在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几年前有一次我遇到孙武军的学生,晚上给孙武军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他张学梦快退休了,还嘟囔了一句“连青春都退休了!”我们都很感慨。第一届青春诗会里的人,梅绍静、叶延滨也要退休了。还死了两个,顾城死了,陈所巨死了。
南方都市报:1980年办完第一次诗会以后,1981年没办,有什么原因吗?
王燕生:第一届办了以后,总体反应很好。本来1981年也考虑再办。但有不同意见,有人说你们《诗刊》不是青年诗刊,是整个中国的诗刊,中国人民的诗刊。1981年文艺界批白桦的《苦恋》,整个大气候不是很好,当时规定涉及到“文革”的不能写,涉及到部队的不能写,所以1981年就没有搞,1982年是第二届。
南方都市报:网上有人评价认为最好的就是第一届和第六届。第六届有谁?
王燕生:其实每届都有一些代表人物。《诗刊》选人参加诗会没有门户之见,完全是从诗出发,所以各个流派的诗人都有。第六届有于坚、韩东、翟永明、车前子,还有阎月君。于坚和韩东一起办的民刊《他们》,当时看来是不入流的,所以被邀请参加诗会觉得很意外。当时于坚和韩东已经通信多年,还没见过面。于坚先到,韩东发电报让他接站,他还有些发愁,因为还不知道韩东长什么样。
南方都市报:你对顾城的印象怎么样?
王燕生:第一届顾城就参加了。刚开始大家自我介绍,顾城的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政治口号只是一阵风,大自然要长久得多。比如一只瓢虫背上的花纹,就比许多国徽的图案美丽长久。顾城有点被他妈妈宠坏了。他参加青春诗会的时候,他妈妈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说什么我们顾城年纪小啊,还不懂事,要我多加照顾和管教。后来1981年为了让顾城进北京作协,他妈妈又给我打电话,让我多美言几句。其实顾城那时都已经25岁了。
我见过顾城有一个本子,记着各地报刊杂志的通讯地址。他有一段时间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发诗很“滥”的,什么县文化馆的报刊他也发,有的稿费才几毛钱他也要。
南方都市报:他当时创作了什么作品?
王燕生:“青春诗会”那一期上发表了顾城的《小诗六首》,还引起一些人的不理解。我一位朋友是大学中文系的主任,指着顾城的《弧线》说,这也是诗吗?什么“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小孩撒尿难道不是弧线?后来还有一场争论。
我也批评过顾城,认为随着年龄增长,他应该写些大手笔、大气的诗了。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给我写信的时候自称“留级生”。他每次给我寄诗稿都要捎带把谢烨的寄来,不过我一次也没发过。因为我觉得她写的诗太像顾城的了,中国有一个顾城就够了。
南方都市报:一些参加过青春诗会的人后来不再写诗了。
王燕生:对,我在一篇文章里谈过这个问题,我挺替他们惋惜的。刘波是第四届青春诗会的,后来做企业。写他的时候,我就很惋惜,他正是在写作势头正好的时候,他自己就拉闸断电了,自己熄灭了自己的写作。还有“移情别恋”的,像舒婷现在就很少写诗,但舒婷还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散文也写得不错。第二届青春诗会的筱敏现在也写散文。第四届的马丽华现在也是以散文著称。
南方都市报:有没有一些人是因为参加了青春诗会,他的人生都发生变化的?
王燕生:张学梦就是一个例子。他在1979年投了一篇诗给《诗刊》,用油光纸写的,用一截粗铁丝穿着。他的诗叫做《第五个现代化》,对新的事物充满了激情,意思是实现四化需要先解决人的现代化,我看了很高兴,马上送审,邵燕祥又把题目改成了《现代化和我们自己》。我们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人,我说我去看看,邵燕祥支持我。我在唐山大地震之后一片废墟上搭建的临时宿舍里,找到他了。
参加青春诗会以后,张学梦还发表了诗歌,得了奖。当地觉得他是一个人才,就调到市文联,不久又当选为文联副主席。有好多因诗得福的,包括舒婷,来参加诗会的时候是厦门灯泡厂的工人,也是因为参加青春诗会,很快也就调上去了。当然并不是命运对每个人都发出微笑的,才树莲就是一个例子。如果不是诗会,她或许能在农村过着平静的生活。一下子接触到那么多新鲜的人和思想,自己想改变拼命去进修,没学到新东西,又失去了最早的优势。后来就不能写诗了。
南方都市报:现在也有人好奇,就是第一届青春诗会为什么没有邀请北岛、芒克参加?
王燕生:从今天来看,现在作为诗坛主力军和中坚的,很大一部分都参加过青春诗会。像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王家新啊、西川啊;民间写作的代表于坚、韩东、伊沙都参加过青春诗会。但也不是说最优秀的都“一网打尽”了,比如北岛、杨炼、芒克。没有让北岛参加和《今天》受到广泛关注有关。还有些人属于阴差阳错,比如杨炼,在青春诗会之前《诗刊》就发过他好几首诗。但毕竟不是一个都不能少,有名额的限制,还有各种各样的考虑。
南方都市报:今天你怎么看青春诗会的意义?
王燕生:青春诗会到现在已经20多届了,应该说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有开拓意义,对发现、扶植、培养新人起到了积极作用。虽然还是有遗珠之憾,但不能改变中国诗歌不断涌现新人的创作态势。我们在看青春诗会的时候,基本上能看到中国诗歌发展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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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志凌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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