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再见,老房子》祝勇 著 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
上海:欲望的旗帜
一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倒底有几个上海。每翻开一本书,我们面前就会闪出一个上海,张爱玲王安忆卫慧们正在用不同的口径述说着各自的上海,显然,她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为此她们难免抖一点上海小女子的机灵拌几句嘴。杜月笙和王洪文的上海截然不同,孙道临和周润发的上海截然不同,甚至于同一屋檐下的上海人对上海的记忆都截然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海是一种流质,它没有固定的造型,它的造型取决于你的欲望,也就是说,当你需要一种形式的上海时,上海便刚好与你的欲望吻合。
二
我跟随马可走在浓荫蔽日的山阴路上。那是很多年前,马可在领事馆工作,这位能读中国古书的德国人个子高高大大,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那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向导居然是一位外国人。那时他已在上海生活很多年,对上海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他在祥德路刚刚租下一栋老房子,邀请我过往上海时住在他家,可惜我每次的上海之行都是行色匆匆。
那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上海的石库门弄堂,我没带照相机,但那天傍晚有着很好的光。那种光很容易令我沉溺,沉溺于某种安详的想象中。弄堂门上巴洛克风格的浮雕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最引人注目,卷曲的叶蔓正向石头深处生长,每一条筋脉都被倾斜的阳光突出出来,炫耀着它们的活力。在那些石刻的外面,真实的植物顺着石墙攀缓而上,不知疲倦。石头内部与外部的植物形成某种镜像关系,它们互为对方的影子,但它们没有对话的可能,它们十分相似却不属于同一体系,所以植物的问询无法得到浮雕的回答。
石库门建筑实际上是联排房屋,有两层楼的,有三层楼的,有点像现在所谓的联排别墅,以纵向为单位,每个家庭各自为政,每家都有自己的楼梯、厨房、卫生间,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各家房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外面则是一排石库门。石库门多为欧式,如同北京四合院门头的砖雕,石库门门头装饰十分重要,像穿在外面的服装,代表主人的品质和地位。石库门建筑把长长的欧式房子等分成若干个单位,每个单位里安顿着一个家庭。“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邸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而且,一旦开进门去,院子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三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王安忆:《长恨歌》,第四页,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作为棚户区和高级别墅的中间物,石库门建筑维护的是一种小资生活,优雅安闲,幸福得近乎萎靡。上海人连做梦都是欧式的,所以石库门建筑刚好可以成为他们梦的仓库。它像一道坚硬的外壳,把梦围拢起来。但那小小的庭院都是中国式的,种花莳草、品茶打牌,都是江南人的情趣。所以上海不是任何一个欧洲城市的翻版,是建立在江南文化上的一座欧洲城市,是一座同时热爱西装和旗袍的城市。
在十九世纪中叶,为躲避太平天国之乱,许多华商涌入租界,租界内便建造许多木构的联排房屋卖给他们,这是石库门建筑的雏形。一八七零年以后,这种房屋因经常失火,而被租界当局取缔。一种新型的砖土结构的石库门建筑才应运而生。为了节约用地,容易构造,总体仍以联排组合,单体平面取自江南传统民居的合院布置。据说上海最早的石库门建筑位于北京东路的兴仁里,建于一八七二年,在城市改造中早已被拆除。南市小东门附近的郭仁里、棉阳里,河南中路的吉祥里(一九零四年)、淮海东路上的宝康里(一九零四年)、浙江中路厦门路转角处的洪德里(一九零一年)、祥康里(一九零八年)及衍庆里、明月里、春平坊、同益里等等,都是早期石库门的代表。(据张锡昌:《说弄》,第十一、十三、三十页,山东画报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
但后来的石库门已不再是富商们的避难之所,他们很快拥有了自己的深宅大院,而石库门建筑,则安顿着小资产阶级的黄金岁月。上海有多少幢石库门建筑,就有多少怀揣粉色欲望的小资产阶级栖身其中。所以,上海的小资,是一个可以量化的群体。上海各种建筑的数量,告诉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同阶层的比例分配。小资在其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群体,只要清点一下密密麻麻的石库门就可以清楚。王安忆说“石窟门弄堂是上海弄堂里最有权势的一种”(《长恨歌》,第四页,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就是说它们人多势众。但是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不同人群在不同建筑中的分配规律被打乱了,而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石库门建筑又被大面积拆除,这使我们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失去了最直观的依据。
上海的历史是由大资产阶级和赤贫阶级书写的,但它却是小资的乐园。大资本家们通过他们的资本冒险,在平地上建起了一座迷宫般的城市;而这座物质主义的城市却成为培育革命的温床——从小刀会到革命党,都从这座城市发迹。这两个处于两极的社会集团使上海成为一张随时可以翻转的纸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死我活是这座城市开埠伊始就明确的规则。但是,处于两极阵容中间的小布尔乔亚们,却赋予生活一种超强的稳定性。上海不动声色地消解了革命的激情。他们安闲、从容、温文尔雅,对那些隐形的绞刑架和断头台视而不见,即使这座城市已经危机四伏,他们仍然专注于自己的小日子。上海不相信口号,而只相信闲言。一九三五年,穆木天在上海的著名画报《良友》上撰文说:“东家的主妇,西家的女仆,在那里制造弄堂的新闻,鼓吹弄堂的舆论。如果您能够懂他们的哝啊哝的话语的话,就可以好多好多的珍闻轶事。就是不懂那些话语,您也可以把那当为一幕一幕的哑剧去观赏。在那种哑剧中,又以看东家的男仆同西家用主妇是身份平等,您也看出来一切的表情上的生动真实。”(穆木天:《弄堂》,原载《良友》,一九三五年十月号)也许是城市的残酷使他们对营造自己的香巢或曰醉乡更加痴迷。阳台、客厅、公寓电梯、浴室、舞场、有弧形雨篷的露天咖啡馆、寂寞的街、笑靥和玉臂、俗艳四溢的靡靡之音,一种属于上海的岁月,在任何时候永不变形。即使在“文革”这样的极端年代,上海仍然是富足和时髦的象征。中庸、物欲和颓废,是他们对付时代巨变的超级秘笈。他们具有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动荡中求平衡的天生本领。当大历史尘埃落定,最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些芸芸众生,绅士淑女,乌鸦与麻雀。石库门建筑是他们的纪念碑,记录着他们不屈不挠的享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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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祝勇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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