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 ,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利于此一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
我的写作因此与文学关系疏浅,或者竟是无关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唠叨;走得孤单寂寞,四下里张望;走得怵目惊心,便向着不知所终的方向祈祷。我仅仅算是一个写作者吧,与任何“学”都不沾边儿。学,是挺讲究的东西,尤其需要公认。数学、哲学、美学,还有文学,都不是打打闹闹的事。写作不然,没那么多规矩,痴人说梦也可,捕风捉影也行,满腹狐疑终无所归都能算数。当然,文责自负。
2·我想,何妨就把“文学”与“写作”分开,文学留给作家,写作单让给一些不守规矩的寻觅者。文学或有其更为高深广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写作则可平易些个,无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来长去还是不大通透的一类,都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一走这条路。没别的意思,只是说写作可以跟文学不一样,不必拿种种成习去勉强它。
3·写作者,未必能够塑造真实的他人,只可能塑造真实的自己。———— 前人也这么说过。你靠什么来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样,以史铁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阴暗去追查张三的阴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张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么,与其说这是塑造,倒不如说是受造,与其说是写作者塑造了张三,莫如说是写作者经由张三而有了新在。
4·因此我向往着这样的写作———史铁生曾称之为“写作之夜”。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我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只眼睛,第三他不是外来者,第四他也没有特异功能,他是对生命意义不肯放松的累人的眼睛。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眼睛,尽可都排在他面前,总之这是最后的眼睛,是对白昼表示怀疑而对黑夜素有期盼的眼睛。这样的写作或这样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种种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携带的消息。因为,在这样的消息里,才能看清一个人,一个犹豫、困惑的人,一个受造者;比如说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铁生到底是什么,并由此对他的未来保持住兴趣和信心。
幸亏写作可以这样,否则他轮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问过我:史铁生从20岁上就困在屋子里,他哪儿来的那么多可写的?借此机会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是辽阔无边。
史铁生自选于《病隙碎笔2》一文,见《对话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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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铁生 编辑: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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