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南方周末》 2000年11月25日
史铁生是经常能给我们以惊异的那种作家。也许因为他特殊的身体状况给了他人所不及的感悟力。
史铁生的出语惊人并不表现为壮怀激烈与慷慨陈词,他总是很平静甚至很低调地写一些平实的文字,然后让你大吃一惊。这有点像有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宣布与大伙性命相关的消息,并不因为其音量小而被忽视。比如,他在《我与地坛》里对我们说:“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的苦难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因为他有一具残疾的身体,更因为他有一副健全过人的大脑。这么多年了,他在轮椅上年复一年地沉思默想,度过绝望而狂躁的青年时光,也成熟了他中年的深厚思想。思想本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切思想必定是忧郁的,何况如史铁生这样,从第一天得知自己将永远不能再站立起来的时候起,就一刻也不能停顿地冥思苦想着的人。这时候,我们忘了,在人的生命活动中,惟沉思的时刻,才是敏锐、富有,也是最强大的时刻。这大约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体验到的,只是由于肢体的完整,由于行动的灵便,由于俗务的纠缠,更由于欲望的循循善诱,沉思的机会于我们正变得越来越稀少。史铁生不然,他有的是机会让自己强大,尽管他被迫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惟其强大,才可能这样平实地谈论死亡,既不夸张对它的向往,也不回避它的到来,就像一个操心家务的农夫,安排惊蛰开犁清明下种的农事,也预告秋季的收成一样寻常。
史铁生当然算得上是经历过绝境了,绝境从来是这样,要么把人彻底击垮,要么使人归于宁静。
宁静是一种规格很高的品质。庄子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意思是要对一个人作出判断,观其动不如视其静。自古以来,心如止水、宠辱不惊、以不变应万变等等说法,都表现了对宁静心态的某种崇敬。
真正获得了宁静的人非但不是麻木的生硬的,反而是极其敏感极其温厚也是极其丰富极其坚韧的。他可能为草的凋零或者树叶的飘落而伤感,也可能替一位素不相识的弱智小女孩而担忧,他会长久地怀想下放地穿着开花棉袄吹唢呐的穷吹手,也会在梦里一次次梦见被他使唤过的老黑牛与红犍牛,他激赏刘易斯步态的美感,羡慕刘易斯的力量与速度,他对已经去世的母亲怀有深深的歉疚,对一直关怀和帮助自己的朋友和亲人充满感激之情,他思考过怎样生也思考过怎样死,说到生的时候,他有那么多山重水复的烦恼和柳暗花明的喜悦,讲到死的时候他事无巨细从心态、方式到装裹和墓地,全都娓娓道来更谈笑风生……我们从史铁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个人内心无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时也在这个人内心的起伏中解读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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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子丹 编辑: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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