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执着于卫道 对“五四”新文化有偏激之论
最近,“国学”重新热起,不仅中国的一些名牌大学设立了“国学院”,就是在遥远的非洲,也成立了“孔子学院”。这也许足以令我华夏子孙扬眉吐气,但也实在是一件堪忧的事情———
国学里有大量的糟粕
真谛即是俗谛,显学易成俗学,热得太过,必有一
冷,物壮则老,继之以衰———这实在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其可忧者一。
所谓“国学”,菁芜并存,好坏杂糅,即使“儒学”,里面也有大量糟粕,那些君君臣臣的纲常,授受不亲的礼教,父为子隐的回护,女子小人难养的轻慢,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爱有等差,凡此种种,就其本质而言,是缺乏平等意识和自由理念的,也是反现代性的,因此,是需要细加辨析、严加取舍的。然而,看现在的情形,似乎大有将仲尼当耶稣的趋势,颇有所谓“先孔子而生,非孔子无以圣。后孔子而生,非孔子无以明”之概,———在“百家讲坛”上,有人就与时俱进地将孔子描绘成了现代人“心灵生活”的导师和楷模,眉飞色舞地将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漫画成了一个“好玩”的周杰伦。此其可忧者二。
对所谓的“国学热”,我虽躬逢其盛,但却是敬而远之、冷眼旁观的。在我看来,中国倘要进步,首先要完成现代启蒙,而要完成“五四”未竟的事业,就必须继续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冷静的反思和批判,———不仅要批判传统文化中“反现代性”的观念,而且要批判由传统观念而生成的当代生活中的“反现代性”世象,具体地说,批判那种缺乏平等意识的“拜权教”,批判那种缺乏公民意识和个性尊严的奴隶主义,批判那种缺乏责任意识的混世哲学。就此而言,我认同顾准先生的观点。他在《要确立科学与民主,必须彻底批判中国的传统思想》中说:“如果探索一下中国文化的渊源与根据,也可以断定,中国产生不出科学与民主来。不仅如此,直到现在,中国的传统思想还是中国人身上的历史重担。……所以,批判中国传统思想,是发展科学与民主所十分必须的。”在《论孔子》一文中,顾准同样表达了他对“传统”的不信任:“科学与民主我们还是太少。第三世界的兴起,若靠传统的老本钱,我看还有问题。”
钱穆国学里的“过头话”
然而,说起来真是有趣,在一个价值失序、文化拔根的时代,人们倒是很容易做“传统文化”的卫道者,很容易变成“死人”的奴隶,从而陷入马克思批评过的“死人拖住活人”的停滞状态。只要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在对待传统文化上,往往是那些腹笥诗书的饱学之士,常常以一种之死靡他的决绝态度排斥、反对现代性的思想和文化,说出一些很离谱的话。这也算正常,因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中国很早就有“春秋责备贤者”的话,但也有“君子不求备于一夫”的古训,所以,我们对别人的过失,应该抱一种宽容的态度。但是,宽容不是丧失原则的纵容,也不是闭了眼睛的视若不见。对那些显然违情悖理的观点,我们还是应该因病发药,因端竟尾,据实辩驳,细加考究,例如,对钱穆先生和南怀瑾先生这样的传统文化的卫道者,我们就应该抱着这样的态度。
钱穆先生是文史大家,读他的著作,浅薄如我者,开卷有益,所得夥矣。他论中国文学,鞭辟入里,妙论迭出,启人心智。例如,他在《中国文学史概观》中说:“作品与作者,须能混并合一看。而作品与作品、作者与作者间,须能看其各具精神,各有性格,各有分别,各见本真处。此始见到了中国文学之最高成就。”他据此高度评价《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尖锐批评《西游记》和《金瓶梅》,认为“后两书只具游戏性、娱乐性,只有写作技巧,何曾有写作精神。内不见作者之心意,外不见作者所教导”。在外国的“阐释学”和“新批评”成为主宰理念的当代批评语境下,读到这样的见解,真令人有拨云见日之感,直欲抵掌拍案,浮一大白。
但是,钱穆先生在为“民族文化传统”辩护的时候,却对“西方心情”和中国现代文学大加贬抑,说了一些非常离谱的话:“今日国人提倡新文学,主要意义亦在创造人心,惟求传入西方心,替代中国心。于中国旧传统则诟厉惟恐其不至。近代最先以白话文学擅盛名,应推鲁迅,为《阿Q正传》,驰名中国。阿Q二字,不胫而走,当时国人无不知。事不几年,今日国人已不再提。阿Q一词,鲁迅本欲为三四千年来中国人心作写照。但试问今天,阿Q之影响,何能与关公包公相比。则无怪我们要对我民族求变求新之理想前途,仍抱悲观了。要言之,中国人三四千年来传统心情变换不易,至今仍只有中国人旧心情之一种新变态,不伦不类。求其能为西方心情之嫡传,则未有其几兆。两不着岸,常在波澜汹涌之横流急湍中,则亦一殊堪隐忧之现象。言念及此,岂胜长叹。”钱先生由对“传统”之敬爱而生忧患,由忧患而生怨怼,由怨怼而生苛责,而生偏见。他对“白话文学”和鲁迅的批评,就几乎全是太过离谱的误解和苛责。
固然,在这篇题为《再论中国小说戏剧中之中国心情》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中国文化的挚爱,对“中国心情”的关切,但是,面对一个重要而复杂的文化现象,平理若衡的批评,应该像《礼记》上说的那样,是“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的。“新文学”也许存在对中国旧传统“诟厉”太过的问题,但是,整体上看,“五四”知识分子作为对“传统文化”知之甚深的一代人,作为对西方现代文明多有了解的一代人,内心充满了将“沙聚之邦”转为“人国”的热情和使命感,因此,他们对“中国旧传统”的批判,就充满了照亮人心的启蒙光芒,充满了推进中国进步的文化理想。而在一个多种文明相互影响、相互交融的全球化时代,像钱穆先生那样把“中国心情”与“西方心情”对立起来,心态就显得封闭而保守,既不利于保存中国固有文化之血脉和精神,也不利于接受西方现代文化的积极影响。
然而,钱穆先生这篇文章中最不靠谱的批评,还不是这些,而是对鲁迅的小说创作的贬低和否定。例如,说“阿Q”二字,“事不几年,今日国人已不再提”,就实在是一句不切事实的判断,令人实在不敢期期奉承。我不知此处的“国人”是指哪一部分中国人,如果仅仅是指香港人和台湾人,也许情况属实,但是,在占“国人”人口之绝大部分的“大陆”,“阿Q”二字,无论“当时”,还是“今日”,断然是人们经常提及、经常谈论的话题。不仅如此,人们不仅大都倾向于承认阿Q是鲁迅对“中国人心”的深刻剖析和真实“写照”,而且,还普遍认为这个成功的文学形象已经极大地深化了中国人对自我的认知和批判,极大地推进了中国人“旧心情”的“变换”。看来,钱穆先生使气任性,一不小心,把话说过了头。
南怀瑾的偏激论
无独有偶。近读南怀瑾先生,我也看见了一个执着的卫道者形象,也发现了仇西方、反“五四”的偏激之论。
在《亦新亦旧的一代》中,南怀瑾先生谈到了“五四运动以后的重重难关”。这当然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话题。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五四”启蒙运动被中断了。在此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的文化出现了巨大的混乱和倒退。为了解释后来的“现实”,解释“形成现代青少年们的思想和心理上的一片空白的成因”,人们便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历史”,指向了“五四”。在南怀瑾先生看来,“五四”时期,“尤其是知识分子们,在文学的领域里,大肆口诛笔伐,极力挑出旧社会的毒刺,加上私人的恩怨心理和愤世嫉俗的情绪,对于中国文化流弊所生的阴暗面和丑陋面,力加诋毁,因此大受当时青年们的赞赏和崇拜。……二十世纪初期中国青少年的思想与心理,就在这种不今不古、不中不西的心理状态中,而陷入一团混茫。”
南怀瑾先生议论,听上去似乎颇有几分道理,但是,他的笼统的指责,实在是不靠谱的误解和妄断。我前面说过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在批评“中国文化”的时候,容或存在过于峻切的情况,但是,作为现代文化的开道者,正像鲁迅所说的那样,他们“别求新声于异邦”,以图“大其国于天下”,实在是功不可没的。至于“不今不古、不中不西的心理状态”的另一种表述,似乎就是“亦今亦古、亦中亦西的心理状态”,而这,在我看来,乃是文化转型时代一种正常的文化状态,因为,一种新质的文化,往往就是在多种文化的融合交汇中形成的。
同样一个“五四”,在南怀瑾先生那里,是一场制造“混乱”的文化事件。
我们现在更需要“开道者”
钱、南二先生,学问渊博,致力于惜护中国文化的根本,但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他们过于偏爱,对“五四”新文化,他们又存了太多的偏见,因此,多有离谱的评判。最严重的问题是,他们的学术活动缺乏丰富的现实感,缺乏针对时代生活的问题意识,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启蒙精神和批判力量。
足球场上有前锋和后卫,位置虽然不同,但他们齐心戮力,协同作战,以求赢得比赛。同足球场上的情形一样,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也有“开道者”和“卫道者”之分:一个致力于创造崭新的世界,一个注重光大旧有的业绩;一个向外指向异质的文化,从事“拿来主义”的工作,一个向内指向同构的文化,经营“送去主义”的事业。没有开道者,我们的文化就会失去活力,失去方向感,就有可能因循守旧、缺乏创新;同样,没有卫道者,我们就没有在文化上守望老家故宅的人,就没有兴灭继绝、补苴罅漏的人,就有可能成为数典忘祖的虚无主义者。
然而,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最迫切的需要。我们固然需要更多的像钱穆和南怀瑾先生那样的卫道者,但是在一个“复古”、“读经”、“颂圣”之风大炽的时代,在一个文化上缺乏创造活力的沉闷时期,我们更需要顾准式的启蒙者和开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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