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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诗歌的乡愁意识

2013年09月30日 10:38
来源:中国法院网 作者:雷荣荣

一、乡愁的定义

乡愁是一种有家而不能回,对家充满渴望与向往的愁绪。这里的家有两个方面的概念。一是指现实生活中的家,二是指精神世界的家。前者是人类肉身的栖息地,后者是人类精神的依托。家的本质是归属感的拥有,而乡愁的本质则是对生命极地的寻找。现代乡愁的生命状态是漂泊感,人与人之间正常交流的困难。乡愁是一种诗意的愁绪,因为,它激发了诗人们的创作机能,使得文坛上留下了很多关于乡愁的优秀诗篇。

乡愁是人类相通的文化心理现象,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被动地或主动地寻找“家”,就在不断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极地,寻找精神强有力的依托。缓慢的步骤不足以使原来的生活秩序发生改变,世界以和谐的状态运行着。人与自然本来是平等的关系,但当先进工具出现后,人类就开始妄图驾驭自然,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破裂,自然被人类修改得面目全非。人掌握了强大的现代武器来提高生活,想要征服自然环境,肆意地向大自然索取资源,超过了自然的承载能力,自然与人类的平等地位被破坏了。然后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迁徙,每一次迁徙都是乡愁意识产生的根源。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人类早就习惯于缓慢的生活节奏,而在追逐现代化的过程中,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所以“家”的变动激起了人们内心的不安感、忧愁感、还有一种怀旧感,组合起来,就可以理解为乡愁。

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下,人的精神世界很容易分裂为两个世界,一个是由过去的历史时间塑造的既成的世界,一个是由现在的历史时间塑造的未知变化的世界。两个世界叠印于一身,从而使人产生了精神错觉,造成了内在的精神焦虑。为了自身精神世界的完整,人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精神的栖息地,即精神归宿。“这种在现代变动不居的世界中产生的寻求家园的精神冲动,就是现代乡愁”。现代乡愁是对往昔世界的怀想,对精神家园、未来世界的渴望。真正的现代乡愁非产自旷野之中,而自城市喧哗中生,是自我与世界两相疏离造成的不适而产生的怅惘,在与现实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隔膜中无法和谐相处,无法怡然自得的状态,是经由思考与诗歌才能宣泄部分的心理状态。

现代中国面临着强大的第一世界文化的挑战,传统文化在这样的冲击下已经奄奄一息,无法担起建设国人精神家园的重任。传统文人是家国一体的,儒家经典《大学》把君子人格的修养与提升分为四个步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里,从“家”到“天下”是一种层层递进的关系,之间并不存在矛盾之处。小家以父为主、国家以君为主。但是,西方文化的入侵彻底改变了中国的文化结构,包括社会风俗、政治经济等等。使人们产生了家园的荒芜感,未来不可捉摸、以及精神居无定所的飘渺。20世纪的中国孤零零地横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知何去何从,这是现代中国人面对巨大历史转型时刻。在这样的的历史语境下,去寻求家园的精神冲动,即是现代中国人的乡愁。

二、穆旦乡愁意识的表现

1、传统意义上的乡愁

穆旦是现代诗坛上极具特异气质的诗人,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值得考究的。穆旦的诗自诞生以来,一直被评论界作为非中国化的现代诗歌典型,批评家们敏锐地指出了穆旦诗歌“与众不同的”“受难的质量”,以及诗人“用身体思想”给人的“肉体的感觉”,“但穆旦的好处却是他的“‘非中国’。他和许多诗人不同,他对‘现代’的亲近感,以及他对‘传统’的警惕,在许多人那里是不具备的。他来自传统却又如此果决地站在传统的对面,勇敢地向它挑战,这表明了穆旦的强大和清醒。” “但是穆旦真正的迷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质量却全然是非中国的。”。周珏良所说的穆旦“从人人的语言中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李瑛指出的穆旦诗歌“深湛的抒情”,等等,再加上穆旦自己所表达的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排斥态度。他这样写过,“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是太老太老了,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玫瑰之歌》)。这些成为批评家们定位穆旦诗歌“非中国”的支点。但我个人认为,就这样绝对地定位穆旦诗歌的“全然是非中国的”,是不能确信的,还需要细细地考察。我觉得,无论是诗歌的表现内容,还是表现方式,其实都有着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的影子。因为无论穆旦吸收了多少西方文学与文化的营养,但在他的思想深处,有着深深的传统文化的根基,这是一个既定事实。他所吸收的来自西方的营养,只能让他更好地运用传统文学与文化进行创作。并且,穆旦的诗歌明显地指着中国,这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熟悉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他写道,“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睡在身边的祖先们带给穆旦的是传统中国的一切,是传统中国土地上的根脉。穆旦诗歌的现代性是建立在传统文化和传统诗歌之上的现代性。穆旦最大的创造不是其诗的非中国性,而是其诗对中国传统诗歌从思想到诗艺的全面创新与超越。穆旦诗中的传统因素不是形式上的奇特新异,而是内在传统精神的变异与还原。他说:“要排除传统改变的不是整个诗歌文化传统,而是这种文化传统中让人感觉无生命的东西和空洞无物的陈词滥调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诗意”,这说明穆旦想要反对的是陈词滥调与空洞抒情,而不是对传统文化全盘否认。穆旦要着力体现的是现代中国人的现代意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穆旦的诗更具中国性,诗意更深邃,诗学价值更高,影响更持久”。穆旦有一种现代化的自觉,他大胆而从容地挪用西方现代思想和诗歌形式,但同时,穆旦对民族文化传统给予充分关注。他在提倡新诗现代化的同时,依然以民族文化为精神内核。所以,所谓穆旦诗歌“全然非中国的”思想和诗学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在传统中国向现代的转型过程中,知识分子以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担任起社会转向后的方向探索,成为焦虑的一个群体。社会转型过程中,会带来很多未可知的转变,由是带来巨大的精神焦虑。穆旦是知识分子,更是诗人。他用他的诗歌来为国民寻找新的精神家园,他一面试图建立西方文化的影响圈,一面又始终坚持中国的传统文化精华。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即以西方的文化为改造方法,而把中国文化作为改造对象。在不断地向自我内心的精神世界开掘的过程中,穆旦一面试图建立真正现代中国意义上的、具有中国本土现代性的终极精神家园,一面在充满焦虑、抗拒、挣扎、由于、反省的灵魂的“丰富的痛苦”中通过现代白话语言书写的方式部分地代替与指环这种极度的精神焦虑,从而通过语言这一现代转向促进了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建立:真正反映现代中国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与建设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精神终极家园。他希冀完成的是对传统与西方的双重精神突围,试图建立这样的精神信仰:既非中国传统的伦理秩序下的礼教信仰(儒道释),又非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信仰,而是现代中国人自我意义上的精神家园。

2、 现代意义上的乡愁

在现代化的蜕变过程中,精神家园的重建成为穆旦思索的重大课题。他既拒绝本土的儒家的现世伦理,又排斥道家的无为理论,反对释家的四大皆空的传统精神信仰。在绝望、反抗的基础上寻找新的契合点,在面对西方强大的文化进攻下,穆旦依然一自己的力量,坚定地从这里走出去,而不是止步于中国传统精神信仰的皈依。但是,作为在传统诗词山水中长大的穆旦,不可能真正地与传统割裂。因此,他的身上依然带有传统的浓浓的痕迹,其精神家园也带有传统的本土信仰资源,“虽然他意图建立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完整、自足的精神信仰与生命家园(别立新宗),构造出中国现代新人(立人),但是这种自身精神资源的不纯粹性及外在环境的严酷与异变,使得他们对现代精神家园的追寻依然‘在路上’,没有终点”。寻找,成为诗人一成一变的生命动态,也成为他的诗歌经久不衰的主题。寻找,有两种动向,一种是向传统文化张望,其情绪是怀旧;一种是对西方文化的接纳,其情绪是觉醒。而这两种寻找,都是以生命个体的觉醒为前提条件的。

作为清醒的知识分子,穆旦面对的是重大的历史转折。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士人”,“士人”们的精神家园是封闭的传统文化,在这个系统之下,“士人”们不必去苦苦思索那么许多,他们尊崇传统的文化系统,所以他们的内心并没有现代人的焦虑。人对于家园的寻找是出自生物本能,但只有处于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的现代人,才有可能从存在的角度去发掘无所不在的乡愁。而后通过白话文本的形式去书写、去体认历史。穆旦是一个典型,他用他的生命去寻找、掘进现代人的而精神家园,虽然他也许只有巨大的历史洪流中的一个小点,也许他的努力对于现代性的扭正没有起到太明显的作用,但是这一种对精神家园的乡愁却影响甚远。

读穆旦的诗歌,可以感受到那种集敏感、真诚、尖锐、丰富、深刻和新颖与一身的品质,即使在人数众多的现代诗人里面,也显得很独特。穆旦接受的是纯正的英语文学传统,受到西方浪漫主义的深刻影响,但他没有完全迷信。显然,他理解了人类审美趣味层层跃进而又各有所长的内在规律,在保留了对浪漫主义经典作品喜爱的同时,在更深的层次上,他觉察到浪漫主义在表达现代人的而复杂思想和情感方面具有某种滞后性。穆旦的与众不同在于他的矛盾性:他倾向于文化激进主义,有意识地排除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同时又在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出传统礼教的意蕴;他情感丰富,充满对祖国、自然的热爱,但是往往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令人惊异的理性。从穆旦的诗歌,可以看出那种挣扎于西方与传统之间,徘徊于空间与时间之间的苦痛感。这一种精神追求的彷徨、凄然、迷离,可以理解为对精神家园的乡愁。

3、以死亡为故乡的乡愁

莎士比亚说过:死亡时人类永远的故乡。死亡似乎是真理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写“死”是为了“生”。穆旦的诗歌透过“冬天意识”来写死亡,传达着理性而隽永的道理。冬天意识是一种冷静的,富于哲学思考蕴味的思维状态,体现丰富、复杂、苦难及反抗苦难的精神境遇。因此,冬天意识也是死亡绝佳的表现媒介。《控诉》写道:“冬天的寒冷聚集在这里,朋友/对于一个孩子一个忧伤的季节,/因为他还笑着春天的笑容—/当勇敢的穿过落叶之中……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冷风吹散了我们长住的/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O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透过冷漠的冬天,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诗人内心燃烧着的火,但穆旦的可贵之处却在于,他能把满腔激情用平静的笔调写出,使得他的作品在平静的表面下往往是风起云涌,具有深刻性和复杂性。《控诉》里的“冬天”仿佛是一位杀手,但从诗歌中却读出了诗人死亡背后隐藏的巨大快感。死亡似乎不是结束,而是新生命诞生的起点。“在寒冷的腊月里,风扫着北方的平原,/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麦和谷子已经推进了村庄,/岁月尽歇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盏灯光,/一副厚重的,多纹的脸,/他想什么?他做什么?/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这首诗不仅仅是写一个人们所熟悉的冬日场景,而且看到了这背后被压抑的生命的悲哀,在这里,死亡的意义反而大于生存。

冬天意识是寒冷、安静、慎思的精神状态,诗人对终极精神家园的追求,正是通过对冬天意识的书写来完成的。从生到死再到生,这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规律,道出一个平凡的道理。穆旦从不畏惧死亡,当他进入生命的冬天时,表现出来的是一份豁达、从容、坦然。《冬》是诗人穆旦创作的最后一首诗,在《冬》里,他感叹,“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但并未流露出哀伤,反而还有隐约的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之情,不易察觉的快乐流露在诗句之间。冬天固然代表生命的衰落,带有黯淡的色彩,但冬天更是另一场新生的起点。所以,冬天在一定意义上成为死亡的代言人。死亡是生命最后的归宿,死亡在一定意义上是故乡,死亡无处不在,对死亡的思索成为穆旦诗歌的母题之一。

三、穆旦乡愁意识的根源及意义

1、穆旦乡愁意识的根源

穆旦乡愁意识的根源可追溯至他青年时代的经历。好学聪慧的穆旦,同时又是正直真诚,对民族和人民深爱着的穆旦。走过了一条执着的求索之路,这条路是由浅入深,由外及里地探寻生命真谛的路。

30年代初期,中国正处在内忧外患并交的灾难年代,民族危机日趋深重。作为具有使命感、责任感的青年学生穆旦,关心时事,正视现实。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一些关注人民生活与国家命运的诗歌,如《哀国难》、《流浪人》、《一个老木匠》等,其思维的敏锐性,观察的细致性,以及勇于探索创新的精神一直延续到以后的诗歌创作中。诗人穆旦学生时代徒步跨越湘、黔、滇三省,全程3500华里,沿途随读随撕读完一部英汉辞典,最后到达昆明西南联大,二十五岁以中国远征军一个成员的身份参加滇缅前线的抗日战争。目睹了中国现实的黑暗残酷与混乱,经历了灵与肉、生与死的磨难与考验,使得他有了更多与西方现代文学相通与存在主义哲学相似的感悟,给他的思想他的诗歌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这段经历对穆旦后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次,穆旦的乡愁意识与他所接受的教育也是分不开的。穆旦在清华大学时学的是外文系,抗战爆发后随校辗转迁入云南昆明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40年8月毕业。在他的老师中,就有叶公超和温德。而英国教师、现代主义诗人燕卜荪给了他最大的影响。穆旦和当时西南联大的青年诗人们所处的新诗氛围,与艾略特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因此他们的思考很容易在艾略特那里找到共鸣。他们不满足于新月派那样的缺乏灵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义,他们跟着燕卜荪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读奥登的《西班牙》和写于中国战场的十四行诗,又读狄伦??托玛斯的“神启式”的诗歌,开阔了眼界,发现了十九世纪以后的新题材和新写法,开始有了“当代的敏感”。

2、穆旦乡愁意识的意义

从故乡出发的生命,经历过成长,行走,渴望着最后的精神归宿,这成为诗人穆旦的精神自画像,成为他觉醒、超越的饱含“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的心灵史。当中国现代文学肇始于20世纪的开端,发轫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转换的关键时期,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历经数度战乱,内战,异族入侵,在巨大的死亡面前的渺小的个体,依然呼喊出血性声音,这是宝贵的民族精神财富,更是宝贵的现代文学传统。这种生命自觉的担当在风云突变的时代尤为可贵。我们需要真正富于热情、富于责任感的人,需要真正用生命书写与拯救的诗人,需要真正坚守自我之真诚、坚守探索灵魂美德、坚决与命运做抗争的,追求终极信仰的诗人,需要能撼动、能拯救精神被奴役的、被欺骗的迷失方向的大众,用一颗纯正的文学之心来呼唤良知,以悲悯之心、以诗歌来歌唱的方式反抗精神奴役的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精神群体的诞生与完成。而这,正是穆旦乡愁意识的意义所在。

作者单位:贵州省威宁县法院

[责任编辑:于一爽] 标签:穆旦诗 乡愁 后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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