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当诗人没什么可耻的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实习生 王瑞如
对熟悉中国当代诗歌的人来说,黄灿然是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性格较为内敛的他极少出门,大约每年来一次广州,接受采访的次数也不多。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香港的家中写诗、做翻译,唯一算得上娱乐的是听古典音乐。
这个自诩为“世界上最枯燥的人”,却有着无比丰饶的精神世界。他与咖啡和香烟为伴,和世界一流诗人进行“对话”,不仅翻译了卡瓦菲斯、里尔克、聂鲁达等人的诗歌,也翻译了苏珊·桑塔格、哈罗德·布鲁姆等人的著作。
然而,一旦写诗的灵感来了,无论他当时在翻译还是读书,立刻停下,专心写诗。他说,没有什么比写诗更重要,终极意义上来说,一切都是为了诗。诗歌需要所有东西给它补贴,诗歌是个王子。他从自己“枯燥的生活”中发现诗意,把生活了30多年的香港写得趣致而明媚,孤独而感伤。最近,他出版了最新诗集《奇迹集》。
《奇迹集》收录了黄灿然写于2006年至2008年的诗,于他而言,《奇迹集》已然是个“奇迹”,他的诗歌创作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早前的十多年时间,黄灿然每年的创作量保持在十几首诗左右,2006年起,“感觉像青春期爆发了一样”,每年能写出几十首诗。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状态。
创作速度的变化带来的是诗歌风格的转变,这让他在丧失了一批读者的同时,又迎来了一批新读者。但诗人从不在意,在他看来,诗人没有义务迎合读者,而读者应该去适应诗人。否则,“还不如去写流行小说”。
身为诗人,他认为好的诗歌并没有评价标准。他拿自己最喜爱的中国古代诗人杜甫为例,杜甫生前如此默默无闻,皆因他的诗在当时被认为毫无诗意,而那可是最伟大的诗歌时代盛唐。他假设自己如果和杜甫处在同一年代,说不定会读过杜诗并对其嗤之以鼻。在他眼里,对诗歌的评判,对诗意的界定,一直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非要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好诗永远产生在标准建立的过程中,而标准一旦建立就迅速被坏诗所攻占。”
身为译者,他认为好的翻译家一定不会被埋没。他眼中成功的译作,必须能在读者当中产生效应,如果译者翻译得特别精准,但却没有人欣赏,那就是失败。至于译作是否夹带译者自身的感情色彩,是否过于个性化,他认为都不要紧,“只要读者能接受就行”。尽管他翻译了相当多的严肃著作,但他认为翻译并不是严肃文学,“译得好不好,读者是否接受,都是一锤定音的,不需要再等待时间的考验。”
身处当代诗坛,黄灿然不怎么混圈子,“我只认一些比较好的诗人、有意思的人”。他也不愿对所处环境做出评价,“很难判断当代是怎样的”,一切都该交给时间,也许几代人过去后,才能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而面对当下文坛各路文人之间的批评,他只说了一句,“少批判人家,小心批判自己。”
黄灿然从不抱怨文学日渐式微,也并不认为诗歌在当下被逐渐边缘。只有那些不写诗的人才认为诗歌正在被边缘,“我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读者。”
【风格】:长句表达是内在需要
羊城晚报:写诗的速度发生变化,您的诗歌风格是否也在变化?
黄灿然:最早期我的诗很抒情,很主观。后来开始写大白话,写很具体的场景,场景可能反映一个人的一生,有个故事在里边。比如《我的灵魂》里的诗,大部分有具体的人,让你进入具体的氛围去感受。
到《奇迹集》又不一样。有些诗歌比较简单、表面,好像拍照一样,严格来说是抒情的,但没有抒情的辞藻和调调。这是普通读者可接受的,让读者看到、接收、有所感,其余的就留给读者去补充。也有些诗比较复杂,比如涉及宗教、人生的,对人生的态度不是单一正面或反面,而是把矛盾的东西看成常态,对不同的人和物,用比较平等的心态来看待。这些诗里有很多观念性的东西。而且我现在写很多有长句的诗,有的长句要断三次才能读完,这种写法基于我一种内在的需要。
羊城晚报:怎样的内在需要用长句这样的形式来表达?
黄灿然:诗歌是音乐和画面的结合,没有这两者就没有诗。有位朋友跟我说,很喜欢我那些很短的诗,后来又看到我写得比较世俗性的,更多描述性的诗,他就问,你的诗是不是太散文化了?
如果要说散文化,按照我对诗歌的音乐的要求来看,很多诗都是散文而不是诗。我有很多节奏各方面都控制得很好的诗,已经很讲究形式,如果说这些诗是散文,那大部分诗都是散文。
怎样来表达内心这种想法?我发现用长句这种形式很有效。就是用表面上看起来是散文的诗歌来反对说我的诗歌是散文。这就是内在需要。
羊城晚报:您希望自己的诗歌影响他人?
黄灿然:不是说要影响很多读者,但《奇迹集》里有很多涉及人生态度的,我希望这样的东西能让读者有新的看法。但我写诗不会考虑读者,也不考虑赚钱。如果人家问,订制你一首诗,给你一千块;另外的人说,你给我们一首诗吧,没钱的。我会愿意为没钱的写。但如果有人说,刊登一首你的诗歌五百块,另一个说,你给我们刊登,免费可以吗?我肯定选有稿费的。就是说,诗歌真正写出来后,能赚钱当然最好,但写的时候不考虑。
我更愿意自己的诗歌发表在报纸或者杂志上,最后才考虑专业的诗刊。一本诗刊,全都是诗,没意思。我比较喜欢读者看报纸看得很无聊,忽然看到一首诗,而且读进去了,或者正好转换了某种眼光,这不是比发表在诗刊上更好吗?
【创作】:写诗是与概念和观念搏斗
羊城晚报:您的诗里有很多对香港街头的日常描写,大多数人是比较难从大都市里发现诗意的。您这种对生活细致观察、捕捉细节的能力,是天生就有的,还是一定阅历后才有的?
黄灿然:这是个过程吧。对香港,开始难以融入,最后还是融入了,花了二十年时间,过程很慢。但我对城市没什么排斥感。可以这么打比方,你最初可能怀着很大的期望和追求在做一些事,但慢慢做着做着,就把最初的目标抛之脑后忘了,但还在继续做同样的事。忽然有天,你发现自己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标,就是在你已经超越后,才发现自己达到了。诗歌也一样,最初会有追求和梦想,希望写出怎样的诗,一直默默地写,最后才发现,原来已经写出来了。
羊城晚报:您最开始写诗,是为了自我表达吗?《奇迹集》里有一句,“我是带着使命来的”,这个怎么理解?
黄灿然:我很怕别人问“使命”这个问题,使命就是写诗吧,再说下去就变得很自大、自以为是。因为这个词的具体意义很难说清楚,它应该是模糊的,有丰富内涵的。如果真正说出一个答案,就会把这个东西简化。比如我给你读一首诗,你很有感觉。然后你又问,老师,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说出一个具体意思来,那就简化了。
羊城晚报:类似现在中学语文做阅读理解,提炼中心思想,从小的语文教育就是这样的模式。
黄灿然:对,我们写诗,实际上是和这种概念化、观念化的东西搏斗。很多人对诗歌也有固定的概念,觉得只有这样的才是诗。拿朗诵来打比方,我读自己的诗歌,尽量贴近节奏,用很平常的语气来念。但很多读者观众,多多少少有朗诵腔,然后我们会觉得很肉麻。但从他们的角度来说,那才叫朗诵。诗歌也一样,从某个角度来看,其他的人会质疑,那也叫诗吗?
羊城晚报:您有去香港的学校给学生讲诗歌和翻译吗?会选择怎样的诗?都讲些什么?
黄灿然:偶尔有,中学生更多,他们有一些诗歌班,政府图书馆有时也有,邀请我讲一两堂,大部分时间是读几首翻译的诗,几首中国人写的诗,读的同时做些导读,这样比单谈理论好。一般选最雅俗共赏的诗,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是我最常朗诵
【赏诗】:“梨花体”也是诗歌
羊城晚报:您读过赵丽华的诗吗?觉得怎么样?
黄灿然:以前看过,我觉得也可以啊,某种情况下也蛮好的。最近在看《顾随全集》,有几首他写的新诗。他是写旧诗的,诗论也写得非常好,对古典诗歌研究很深,有很多有意思的观点,像窗口一样让我们看出去。
羊城晚报:您认为这样的诗也有存在价值的?
黄灿然:写诗是一辈子的事,有没有价值最终要看整体的写作。如果把《奇迹集》里的一些诗放在赵丽华的诗集里,可能看不出什么差别。或者拿她的诗歌放在我这里面,可能也没有不同。
我对诗歌有另外的理解,就是轻松诗,light verse,在英国诗歌里是一个传统。还有的叫nonsense poetry,可以叫做荒诞诗,或者是荒唐的,完全没意义的,纯粹是好玩的那种。这个观念是奥登带给我的。他不太喜欢这种诗,但他还写这种东西,还编了一大本light verse,牛津出版社出的。我有时也写轻松诗,比如《奇迹集》里一首写凌越的婚礼的,很多人喜欢,就是好玩。诗歌应该是无所不包的。
羊城晚报:您曾经说过一个观点,成为大诗人的标准是每年一定要发表一定数量的作品。
黄灿然:就是要写得多吧,有数量的保证。我并不是为了做大诗人来写诗,这不是想求就求的。想做小诗人的最后变成了大诗人,想做大诗人的最后变成了小诗人,根本就没谱的。诗人还是要关心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看有没有碰撞出什么,然后写下一首诗。有时为了自己不要老是想诗歌,变成强迫症,就去干点别的。比如我就去干点翻译,忘了这回事,然后想着,能不能在下一时间再来一首诗?
【当下】:不看报纸杂志和电视
羊城晚报:现在社会越来越浮躁,香港生活的节奏又那么快,读诗的人多吗?
黄灿然:说社会浮躁,香港生活节奏快,其实都是概念化的。大家说新一代年轻人不读书、不读诗,但我没觉得,年轻人没问题啊,他们也读诗,而且读得很深入,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读者。
羊城晚报:您不认为诗歌越来越边缘?相比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的地位难道没有降低?
黄灿然:实际上,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的诗连发表的地方都很少,诗歌哪算是主流?第一本真正的《后朦胧诗选》在90年代中期才出版,而且编得乱七八糟。八十年代那帮人,背叛了八十年代,原来读书,现在不读;原来写诗,现在不写;原来有理想,现在没理想。他们离开了诗歌,就觉得诗歌边缘了,变成了怀旧派。但真正在写诗的人,不会这样感觉。我从来不抱怨。
没人敢在我面前说八十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我就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谈八十年代诗歌如何辉煌的人,肯定不敢在我面前说。
羊城晚报:在这个时代,做诗人是不是很不容易?
黄灿然:对诗人来说,无论是客观世界还是诗歌世界,都很大。诗人要生存下来,并不困难。从古代到当代,诗歌无所不在。诗歌不受限制,不像培养植物,要很好的土壤培育。没有哪个地方不适合写诗,或哪个地方没诗人、没诗歌、没读者。
诗歌从来是不容易的,就像做人从来都不容易。而且做诗人你要做好这样的准备,知道前方会更困难,做好这种简单的心理准备,就可以上路了。
羊城晚报:是不是现在大家对诗人有偏见?总感觉诗人太酸,生活太苦?
黄灿然:对,有些人可能是嫉妒吧(大笑)。其实诗人蛮普通的,很多好诗人的生活也很正常,有的本身工作又勤劳、写文章又好、说话又能说会道,那还说诗人怎样?当诗人没什么可耻的,但诗人应该谦卑些。我作为诗人从来没有看低自己,对于自己终生在做的事,怎么会去贬低?
有位朋友去访问何兆武,老先生现在九十多岁,住在非常小的房间里,我朋友就感慨,他这么老还住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觉得很遗憾。我说你放心吧,如果他觉得现在这样不好,他年轻时肯定都把这些事安排好了,绝对不会让你操心。如果真的在乎物质,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他有能力去承受孤独,对物质很坦然。我们不能用自己的价值标准去判断别人。
羊城晚报:诗人是不是都很关注内心?您关注时事热点吗?
黄灿然:太关注内心,所以要尽量往外关注了。但我不太关注时事,我整天都在翻译时事,太熟了,感觉来来去去都一样,我不看报纸杂志,也不看电视。我对社会了解到不想再了解,很多事情知道和不知道都一样。
【获奖】:为钱比为名更好
羊城晚报:您也说中国当代诗歌的总体写作水平非常高,为什么中国第一个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不是诗人而是小说家。
黄灿然:诗歌是慢的,如果反应这么快就不是诗歌了,而且不能拿诺贝尔文学奖来论英雄。
羊城晚报:您自己得奖多吗?怎么看待得奖这件事?
黄灿然:能不得奖最好。因为在你有资格得奖时,这个奖就不重要了,你根本就不在乎。当然,得奖了感情上肯定会高兴,但理智上不能老想着得奖这些事。得奖有点像不劳而获,尤其是还有奖金,那当然好。为钱比为名更好,我是宁愿为钱也不要为名。
羊城晚报:您看过莫言的小说吗?什么感觉?有说法是他获奖得益于有很好的英译本。
黄灿然:当然看过一两本,二十多年前看《红高粱》,觉得很好。但十多年前看《酒国》就觉得很差,后来再没看过了,所以不知道怎么评价他。但无论怎么样,先不要说他好还是不好,至少要先找他的代表作好好读一下再发表意见吧。英译本我没有看过,所以很高兴我不用评论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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