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谷川俊太郎 廖伟棠 图
谷川在香港朗诵自己的诗作
79岁的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日前受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国际诗人在香港”活动,在香港的半个多月里,他度过了中国的中秋、国庆两大节日,参加一个个诗歌座谈会,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也同时出版了他的诗集《春的临终》。谷川俊太郎与我们印象中的诗人是那么不同,他会很坦率地告诉您,“我写诗就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他也会说,“写诗与我私人感情没有关系。” “都说诗人是艺术家,但我更愿意称自己是手艺人,我是语言的匠人,以此手艺为生。”
出生于1931年的诗人谷川俊太郎是日本战后崛起的一批日本艺术家代表之一,诗人谷川俊太郎、作家大江健三郎、建筑师安藤忠雄、导演宫崎骏等等,他们在各自的艺术领域均取得瞩目的成就。他们目睹战争和死亡,接受日本战败与重新建设,经历经济奇迹以及近二十年的失落。然而,谷川俊太郎又似乎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他会告诉您“我不关心历史”,他是宇宙的存在而不是日本人;他会有点残酷地回答,对战争没有印象,对大轰炸带来的死亡没有恐惧,对日本战败也没有特别感触。这60多年来的历史,在他的诗集中几乎消失了,有的只有对宇宙和大自然的思考、赞美,以及对生活的质朴描述,这使他的诗歌大量进入日本教材,诗集长销至今。不仅与历史、政治绝缘,他漫长的创作生涯也与20世纪此起彼伏的诗歌实验隔离,反而为了谋生创作了无数歌词、剧本、广播剧,中国读者熟悉的《铁臂阿童木》和《哈尔的移动城堡》主题曲歌词均出自他的手。
谷川俊太郎与战后日本历史真的无关,也不见得,至少作为文化人他参与其中。比如,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他是其中的艺术指导,相关纪录片《东京奥林匹克》剧本也是由他写;1970年大阪世博会,他也是艺术指导,同样参与同名纪录片的剧本写作。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参与到日本历史之中,尽管他称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谷川同样也不是老顽固,他说读诗的人少了也不要太惊讶,因为诗歌中诗情已经广泛存在于广告、漫画、建筑之中,而语言“就是不断变化的,谁也挡不住语言的变化”。
在他自己的 “自画像”《自我介绍》中,他如此描绘自己,有一点自嘲:“我是一个矮个子秃老头/在半个世纪之间/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磨炼语言生活到今天/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
香港中文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从今秋起举办的“国际诗人在香港”,每年邀请两位国际诗人到香港访问两周左右。在诗人访问期间,举办多种形式的诗歌活动,包括朗诵、研讨会、座谈会等。
“我只把诗歌当作商品”
早报:您写诗都有60多年了,那么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您有厌倦和丧失兴趣的时候吗?
谷川:我从一开始写作就厌倦。我不喜欢写作。
早报:那您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谷川: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写作是我唯一的收入来源。都说诗人是艺术家,但我更愿意称自己是手艺人,以手艺为生。我以写诗为生,就跟木匠、陶匠生活差不多。我是语言的匠人。
早报:很多诗人都把诗歌当作武器使用,那您呢?
谷川:但我恰恰相反,我只是把诗歌当作商品。要是诗歌卖不掉,那我就没办法养活自己。
早报:既然是商品,您的诗歌价格在日本定价是否合理?
谷川:诗歌是没有价格的,我自己不会在诗歌上贴个价格标签。我是一个被动写作者,有人来约稿,我才写诗。当然,约稿的时候,价格就已经定下来了。
早报:您会区别对待约稿写作和自发写作吗?
谷川:从内心来说,约稿或是自发写作,对我是没有区别的。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所有作品中,90%是约稿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是自发写的。但就算是自发写作,写诗也不是我情感的表达,我写诗是为了让读者看到,写诗与我私人感情没有关系。
早报:这样对待诗歌,有很多人肯定会很生气。
谷川:那就对了,因为我不想和别人一样。没人主张这么写诗的。
早报:您对诗歌的态度那么特立独行,但您的诗歌本身充满质朴的生活气息,读的时候让我想起的是你们日本品牌“无印良品”。
谷川:与其写诗,更重要的是生活,生活才是具体的,所以我的诗歌让人读起来,离生活还是比较近的。我与生俱来就与社会、世界保持距离。某种程度上,我也不太喜欢人。我所信任的只有大自然。作为自然一部分,女人,我喜欢。而对于历史、政治,我都不感兴趣。以前我还要为了讨生活,拼命赚钱,现在我完全靠诗歌版税就能养活自己了,真的成了无欲的人了。
早报:但是几年前,您还以模仿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形式,宣告了一个您个人版的《世界人权宣言》,这是怎么回事?
谷川:这纯粹出于自己的正义感和人道主义,这里不涉及意识形态,只是普通市民应该说的话。我厌学,讨厌学校、讨厌国家,反对一切体制。某种意义上,我是无政府主义者。
“诗歌下降,诗情增加”
早报:在您的诗歌中,就像其他人评价的那样,您把自己作为宇宙的一分子投身其中,您同意吗?
谷川:是这样的。我是家中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与人接触很少。我从少年开始,就不太考虑人与人之间关系,而是人与宇宙自然的关系,并持续至今。在这么长的人生中,我结婚、离婚,有朋友,要与出版商打交道,但就我个人来说,我与世界的关系就是宇宙。我诗歌中的宇宙感,与我与人之间关系淡薄有关。这是诗人与世界保持的特别关系。
早报:这也是您60多年写作的创作母题吗?
谷川:60年来,我的写作变化非常猛烈,如果说有什么母题的话也是隐藏起来,读者看不到,只在我内心。总的来说,我写诗就是对语言的不信任,自始至终。自己与世界、与宇宙的关系,是我写作隐藏起来的主题。对我来说,语言与自然完全对立。
早报:我想有人会批评您的诗歌太肤浅,不抽象,没有实验性,形式上更没有创新。
谷川:我不认为实验本身会产生好的作品,我自己也会去尝试一些实验性作品,但最后恰恰不是从实验中产生美丽的诗句。我也有抽象的作品,但非常少。我的作品最大特点就是易读耐读。我的愿望是,能有更多人读到我的作品。
早报:您现在完全靠诗歌版税就能舒适生活,这可能是个特例,因为绝大部分诗人都在失去读者与出版市场。
谷川:在日本也是这样。但我想说的是,“诗”这个字用汉字来写,就是语言的“言”加上寺院的“寺”,“诗”这个字在日语里有两个意思,诗作品和诗情。诗作品确实在全世界都下降得很厉害,但是诗情不只在文字写的诗歌中,还存在于广告、建筑、漫画中,诗情在增加。所以,诗歌下降,诗情增加。而且在日本,就算现代诗的读者在下降,但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短歌和俳句已经有广大读者,写的多,读者也多。现代诗与古典诗曾有对立历史,但现在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写古典诗的活得更好。现代诗作品在发表拿了稿费之后就没有收入了,但在日本写俳句的俳人会公开教授写俳句收取学费,收入颇丰。可是有谁会花钱去学现代诗?
“没拿‘阿童木’版税是个拯救”
早报:您也说过,为了生活,您写了大量歌词,现在还写吗?
谷川:我首先是个诗人,不是词人。我60岁以后,光靠诗歌版税就可以轻松地活着,不用再写歌词过活,所以写得很少。我年纪越来越大,写诗反而成为最快乐的事情。
早报:您最近写的歌词包括宫崎骏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主题曲《世界的约定》,能谈谈这次合作吗?
谷川:最初是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主题曲演唱者木寸弓来找我,求我为他写一首歌词,歌词主题是关于失恋,但也不是失恋中的不幸。当时还和宫崎骏的电影没有关系。这首歌就收入了木寸弓的新专辑中,这张专辑卖得非常好。宫崎骏非常喜欢我写的那首歌,就希望把这首歌作为《哈尔的移动城堡》主题曲。日本的传统是,电影制作的时候,创作一首跟电影吻合的歌,现在都是电影拍完了,找一首流行的歌做主题曲。所以我的歌与电影完全没有关系。
早报:您创作的《铁臂阿童木》主题曲在中国的1980年代也很受欢迎。这应该是您流传最广的歌词了吧?
谷川:那是一定的。当时来看,这是一部很有趣的作品,现在还有孩子喜欢。
早报:到现在还带来收入吧?
谷川:当时曲子给我之后,我拼命找出和曲吻合的歌词。导演没说要给我多少钱,他很穷,白手起家,所以勉强给我50万日元作为稿费买断,但就拿了一次,后来一分钱没有拿。那时候我调查了一下,《铁臂阿童木》在日本几乎天天播,风靡世界,如果严格按照版权付费的话,当时我每年至少有1亿日元收入。没拿《铁臂阿童木》版税是一个拯救,要是我一直拿版税的话,我早就不写作了,到美国买个别墅住了。当时这首歌的作曲者,他是拿了版税的,结果可能钱拿得太多了,之后再也没有写什么作品。
◎ 谷川诗选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去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给我打开窗!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的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儿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造成 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我
(田原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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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剑峰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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