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阜·儒学文化与空间发展”国际论坛上的讲话
●吴良镛
作为一个建筑学者,有幸能和国内外儒学学者在此见面,至为荣幸。我致力于建筑学的目标之一,就是使中国深远的文化成为中国建筑发展的内涵之一。正是基于这一学术见解,我进行了一些有关曲阜的工作。
一、曲阜城市简史
孔子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也是伟大的世界文化名人;他集夏、商、周三代文化之大成,创立了“重仁尚礼”的儒家学说,并逐渐被后人逐步发展、改造,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其深远影响延续至今。
曲阜是孔子的故乡、儒学的圣地,早在远古时期,人类就已经在这一区域营建聚落。据文献记载与考古材料证实,曲阜作为诸侯国鲁国的都城,至迟在西周就开始其建城史(约公元前900年~公元前249年),孕育了灿烂的先秦鲁文化;当时,整个鲁国都城面积阔约10平方公里,周环城垣城壕、道路纵横平直、大型夯筑建筑聚集成区,是中国古代城市规划与建设的经典案例之一。秦汉建立起统一帝国之后,曲阜仍是十分重要的地方城市,但在此后逐渐走向衰弱,城市尺度减小,城市功能与结构趋于简化。在东汉前后,曲阜的城市面积缩小到周代时的1/3;至北宋更是出现城庙分离现象,在城东一度另址新建了仙源县城。至明清,为了保护孔庙,曲阜城被重新移城附庙,整个城市的规划与营建围绕孔庙、孔府展开,形成了中国城市史上特殊的宗教文化城市类型,而“三孔”(孔庙、孔府、孔林)的突出地位所构成的城市空间布局更是非常独特。
由于孔子在中国政治、教育、学术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孔庙在中国坛庙建筑发展中也具有突出地位,它的兴建与发展具体反映了历代尊孔的过程。公元前480年,即孔子去世翌年,鲁哀公秉承周礼,因其三间旧宅立庙祭祀,为祭孔之始,也是孔庙的最初由来。唐宋以后,发源于曲阜的儒家思想及其宗教文化蓬勃发展,阙里的孔庙及孔府建筑群作为祭孔的重要场所,建设规模不断扩展。至明清之时,孔庙规模达到鼎盛,在21.8公顷的土地上,分布有大小房间466间,门坊54座,整组建筑仿皇宫之制,南北中轴长近1公里,前后共分九进院落;当时的孔府也成为中国最大的封建贵族府第之一。
二、城市空间布局与新儒学文化区
1.“十字花瓣”式的城市空间布局
20世纪70年代末,我与清华大学建筑系教师赴曲阜调研时,恰逢曲阜城市总体规划正在编制过程当中。当时,我曾针对曲阜的历史古迹保护和城市规划建设,建议以曲阜旧城为中心,分别联系北部的孔林、南部的雪泉风景区、东部的新城区和北部的文教区,形成“十字花瓣”式的城市空间布局。这一规划构想为《曲阜城市总体规划》所采纳,并且成为曲阜城市空间布局的基本原则。
2.“新儒学文化区”的整体城市设计
1996年,曲阜市政府开始筹建孔子研究院。为配合孔子研究院的规划设计,我结合新的《曲阜城市总体规划》,对“十字花瓣”式的空间布局做出进一步拓展,提出在曲阜旧城以南的大成路沿线集中建设论语碑苑、孔子研究院、曲阜博物院和曲阜书画院等文化设施,基于“四院”形成“新儒学文化区”,作为未来曲阜的城市文化中心,分别联系北部以三孔为代表的历史文化区、东部的工业开发区、西部的文教区和南部的城市新区,形成新的“十字花瓣”式空间布局;同时对新儒学文化区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整体的城市设计,提出了改造大成路中轴线的道路景观和沿小沂河开辟带状城市公园的建议。上述构想再次得到曲阜市委、市政府的肯定,并已逐步得到贯彻实施。
三、孔子研究院建筑群体的整体创作
1.指导思想——继承与发展
孔子研究院的规划设计始于1996年,至今已历时十二载。这是一个特殊的任务。一是空间区位特殊,孔子研究院位于曲阜旧城万仞宫墙以南约800米处,与孔庙南北对应,隔大成路与论语碑苑相望,是历史三孔的重要延伸;二是文化意义特殊,三孔的地位是历史形成的,而孔子研究院作为当代的文化设施,不仅要传承历史遗留的儒学思想,还要反映当代的精神文化。因此,孔子研究院的设计工作从一开始就立足于“整体设计思考”(Holistic Design Thinking),力求继承与发展的有机结合。
在功能上,我们将孔子研究院视为当代的学宫,是继往开来的文化研修之地,因此确定了博物馆、图书馆、学术会堂、研究用房等多种功能空间,可以满足文化、旅游、观光等多种需求。
在建筑创作中,我们同样追求传统与现代、人工与自然的完美结合,将高尚的文化内涵、艺术风格与时代精神、地方特色等结合起来,特别是从孔子生活时代的建筑模式中寻找可能发展的建筑基因,将建筑、园林、绘画等综合考虑,希望在孔子研究院创造一种特殊的文化氛围,创造“欢乐的圣地感”。
2.总体布局思考——“九宫”格式与“风水”理念
孔子研究院的总体布局借鉴了“河图”、“洛书”和“九宫”等传统模式,将博物馆、图书馆、学术会堂等主体建筑与小沂河和中心广场等室外空间有机组合,形成正方形的九宫布局,既具有象征性和文化内涵。“九宫”的发展是与古代传说中的“洛书”、“河图”相联系的,而后者又与孔子及其时代很有关联[1]。
在“九宫”布局的基础上,孔子研究院进一步借鉴风水理论和构图原则。北部象“坐山”,南部置“案山”,以对现有过高的市府建筑作一定的遮挡,既用以“障景”,又构成“对景”;基址之左喻青龙山,南部的小沂河喻“九曲水”或“玉带水”。上述设计构思旨在利用自然与人工的创造,使这一组纪念性、文化性建筑群位于“朝阳俊秀之处,清雅之地”,与环境完整契合。
3.建筑造型推敲——“明堂”、“辟雍”与“高台明堂”
孔子研究院作为现代的“礼制”建筑,相当于古代的“明堂辟雍”,因此在建筑形象上应当体现“古”与“今”的有机联系,以象征儒家传统。因此针对孔子研究院的建筑形式,我们一方面从博物馆、图书馆、会议、研究等功能使用出发考虑,另一方面也希望从古代礼制建筑中找到可能的隐喻与联系。
借鉴《白虎通义》:“天子立辟雍,行礼乐,宜德化,辟者璧也,象圆以法天;雍者,雍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我们在规划设计上采用规整形态以喻纪念性;采用圆形以示“园如璧”,比喻“法天”;设计水池,以喻“教化”。
其中,借鉴战国铜器上所表现的孔子时代的建筑形象及其他有关资料,我们以“高台明堂”为原型(prototype)进行创新。明堂为古时天子宣明政教之所,凡朝会、祭祀、庆赏等均在此举行,具有强烈的纪念色彩;而高台则有“礼贤下士”之意,战国时燕昭王为招贤纳士,在易水河边筑一高台,置千金于其上,奖励有突出贡献者,后来唐朝的贾谊曾有“昔日燕山重贤士,黄金筑台从隗始”的诗句。因此,我们将图书阅览室、书库、文物库等功能性极强的建筑内容布置在一层平台之下,作为建筑群宽阔的台基,同时将博物馆立于高台之上,由此增强建筑本身的纪念性。
在孔子研究院建筑群纵横两条轴线相交的位置上,规划了“辟雍”形制的广场,不仅在空间布局上烘托了主体建筑群,而且为曲阜群众提供了进行多样活动(如集会、音乐会、露天演出)的场所。其中,广场的铺地形式遵循了《周礼·春官·大宗伯》的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被赋予了特定含义。
4.园林景观设计
鉴于孔子研究院相当于古代的“书院”,我们在进行室外园林的规划设计时,努力从古代书院的规划设计中吸取灵感,同时将其作为整体的一部分,纳入整个建筑群统一考虑、协调安排。
古代书院大多“近山林,择胜地”,为的是讲求“畅适人情”,即要有生活气息;另外还要有山有水,“山端正而出文才”,“水清纯,涓涓不息则百川归海,无不可室”,也象征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之意。我们的设计结合风水理论,在建筑群的西北部叠山,象征孔子诞生地“尼山”,上立“仰止亭”(《史记·孔子世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东北部凿池理水,象征“洙”、“泗”;东南小沂河对岸已建有亭,拟取名“观川亭”,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南部小沂河对岸,即市政府大楼北面堆土山植树,象征“案山”,上建对景建筑,象征“杏坛”,并在案山之北坡拟结合山势建半圆形露天音乐台。
5.雕塑、绘画与建筑的有机融合
在孔子研究院展厅中心三层高的共享空间里,布置了一组主题雕塑,典出《论语·先进·侍坐》,说的是孔子和四个学生子路、冉有、曾典、公西华在一起,问说各人的志向,有的说要几年使得国家治理好,有的说要几年使得民知礼乐,还有的说“愿为小相也”;最后,曾典把琴放下,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个典故代有流传,以此为题进行雕塑创作,一方面可以表现出儒家的一些基本思想,另一方面也可以表现出对孔子学术和人格的尊重。在主题雕塑背后的巨大墙面上设有一组浮雕,取材“山高水长”和“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寓意孔子的仁德是“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的气概。结合楼层的划分,整个浮雕被分为三段处理,并且从不同层面都可以欣赏到相对完整的作品。其中,最下面一段可以作为主题雕塑的背景;中间一段可与下面一段相连形成一幅浮雕或壁画;最上面一段采用了书法作品,题材是《史记·孔子世家赞》的内容,以表达对孔子思想流传至远、泽被后世的礼赞。这样,雕塑、壁画和书法就结合成整体,配合建筑处理共同构成一个儒雅的展示空间。
四、曲阜城与区域文化发展
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文化是中国史前文化体系之一,是中国古文化和中国古代文明的主要源地之一。曲阜所在的鲁西地区更是一个拥有悠久的多元历史文化的地区,在面积不大的地域范围内,既有以新石器时代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为代表的史前文化,又有先秦时期以齐文化和鲁文化为代表的方国文化,还有基于泰山、黄河和运河等自然要素形成的自然文化,构成了内容丰富、形态各异的区域文化格局;其中,不同地域的城市往往成为当地地域文化的载体,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鲜明特点,包括作为泰山文化代表城市的泰安,作为黄河文化代表城市的济南,作为运河文化代表城市的济宁,作为齐文化代表城市的淄博,以及代表鲁文化代表城市的曲阜和邹城,等等。
故此,曲阜地区的城市发展应置于广阔的区域文化背景之下,在妥善保护旧城的基础上,合理利用丰富的历史和文化资源,大力发展文化旅游事业,带动大沂河以南的城市新区建设以及曲阜的整体城市发展,从建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区域,寻求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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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孔子谓“凤鸟不至,河不出图”(《论语·子罕》),曾将“洛书”、“河图”并提。凤鸟是先秦古人心目中的祥鸟(《管子》,“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称为“三祥”)。关于“九宫格”:“九”喻多,如九山、九川、九天、九州、九野等;在西方“九”亦有多的喻意,见《李氏大安典》,up the nines指最高点等;印度建筑亦有九宫格之说。“洛书”的数字即分为九个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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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良镛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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