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考斯基不是不讲原则的混蛋
布考斯基是真正地逼近生活原貌,他直接将自己最敏感的触角深深地插入了生活本身,这没什么好说的。
朱 白
《苦水音乐》
[美]查尔斯·布考斯基著
巫土 杨敬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8月第一版
288页,32.00元
1979年查尔斯·布考斯基首次买了辆新车,这对于头戴“地下诗人桂冠”、整日鬼混于廉价酒吧的老男人来说,相当于物质生活的翻天覆地。两年后,根据布考斯基小说集《常态的疯狂》(Tales of Ordinary Madness)改编的意大利电影上演,导演马可·费拉里将这部相当写实的小说拍得非常写意。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经历跟出版商签约、被拍摄纪录片、受邀写电影剧本、结识明星朋友、受邀朗诵、卖出文稿、获得艺术资助金、欧洲旅行等一系列跟写作没多少关系的“好事”之后,布考斯基过上了基本衣食无忧且名声节节高升的日子。金钱、名誉,此时他都有了那么一点。
而这部作为首次正式引进翻译出版的布考斯基短篇小说集《苦水音乐》(Hot Water Music),出版于1983年,接近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也是他的创作高峰和相对来说日子比较舒服的阶段。花甲之年的布考斯基不用再像以往那样,每天从肮脏中起身,然后去过着体力劳动的一天,接着喝醉,找个同样肮脏的女人过夜……这种生活几乎伴随着布考斯基大半生,今天看来多少有点寒酸和破败,但当事人不见得有什么不安,甚至只有如此他才感到舒服也说不定。
在根据布考斯基自传体小说《苍蝇酒吧》(Barfly,又译《夜夜买醉的男人》,1987)改编的同名电影中,你能看到米基·洛克扮演的一个走路斜晃佝偻着身子的男人,他在酒吧跟男人对打,搭讪同样醉醺醺的女人,把自己喝个烂醉,然后还要在打字机前写那些同样摇摇晃晃的诗歌……在这部电影里,你会看到一个男人用酒精和肉欲糟蹋着自己的同时,也让人看清了这个糟粕咸湿的世界本身。布考斯基说:“戒酒的酒鬼与重生的基督徒是最糟糕的……”(《苦水音乐》中的《破商品》)这是以一种放纵和极端的姿态让读者迅速进入布氏语境。
“你以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能彼此扶持。才没有,他们会落入互相指责的循环。他批评她,她指责他。他们两个都是输家。现在他们只是等着看谁比谁更尖酸刻薄。”(同上)这不是针对情感类的心灵鸡汤,只是他眼中的一点真实生活而已。布考斯基一生看似放荡不羁、跟不同的女人睡觉,有过跟女人的同居、婚姻生活,但其实经历的女人数量并非那么不羁,他更不是那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薄情之人。
在布考斯基的生平大事中显示,他第一次跟女人上床是“二十三岁时被一个三百磅的婊子破处”;1947年,他二十七岁,跟简·库尼·贝克相识,并一起生活八年(这段生活比较奇怪,据美国的FBI文件显示,两人结过婚,但布考斯基对此从未承认过);1955年与芭芭拉·弗莱结婚,弗莱在写作上帮过布考斯基,两人曾一同编辑过名为《丑角》(harlequin)的书,直到三年后离婚;离婚后的布考斯基又重新跟简·库尼·贝克和好,1961年,布考斯基曾经有过一次自杀未遂,次年简·库尼·贝克去世;1963年结识弗朗西斯·史密斯(也有一种说法两人1960年就相识了,这也是他的首部小说《邮差》后半部分里“费伊”的原型),次年他们的女儿莫瑞娜·路易斯·布考斯基出生(布考斯基在小说中称她为“小丫头”),布考斯基曾经在听到史密斯怀孕的消息时,像传统的男人一样提议结婚,但史密斯当时拒绝了,此后布考斯基终生在经济上支持母女,并在情感上从未与母女分开。到了晚年,布考斯基唯一愿意听从的人就是他的这个女儿,莫瑞娜还曾说服并教会布考斯基使用电脑写作,她因她的父亲自豪;在1965年与史密斯分手后,他先后结识过琳达·金、丽莎·威廉斯等人,也就是1969年这个阶段,布考斯基的创作日渐顺畅,不但与文学经纪人约翰·马丁签约,还拿到过奖金,各种版本的改编作品也接连上演和问世,此时他全职写作,且基本生活已经不成问题;1976年,在一次朗诵会上,布考斯基结识了后来的妻子琳达·李·贝格,此时的布考斯基已经买新车、写剧本、作品被拍成电影,所谓功成名就的日子终于来了。在不用为下一瓶酒发愁的时候,布考斯基迎来了肉体上的病症,1980年代末,布考斯基接受过几次手术,还因为肺结核治疗被迫戒酒;一直到1994年去世,布考斯基一直在写作。
就此,这不是什么夜夜笙歌颠鸾倒凤的人生,而是一个简单的活过来的一生。你不能单纯看到哪一段时期这个人接触了几个女人,就张口称之为浪荡或性开放,究其细节的每一片段人生,都是事出有因进而情感丰沛,即便有些什么招之即来的艳遇,也是没有什么伤筋动骨的欲望发泄,尽管布考斯基的小说里喜欢这么写,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没有那么决绝。
布考斯基与文学经纪人约翰·马丁的交往,也值得一说。从失魂落魄的酒鬼作家,到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下可以坐下来安心讲讲文学的事儿,这种具体生活境遇的改变,源于当时的一个办公用品经销商约翰·马丁。
马丁是个文学迷,也有着收集文学作品的嗜好。当他在一种类似地下出版物中读到布考斯基的文学作品时,据说有一种如今可以被形容成醍醐灌顶之类的感觉,“犹如电影聚焦,其他人都退到了背景之中”。就此,马丁决定成为布考斯基的出版商,且专门为他成立了一家出版公司。合约中值得一提的是,马丁支付布考斯基每月一百美元的终身生活支持,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不错的数字,是按照当时布考斯基月收入四分之一来计算的。布考斯基从此可以辞掉邮局的工作专心写作。
如果说今天我们有阅读布考斯基,甚至通过阅读布考斯基打开另一个精神世界这种事情,必须感谢约翰·马丁这种人。有文学出版家、文学经纪人、文学代理人,以及真正有眼光、见识以及独立审美能力的出版编辑,才有布考斯基这种作家流传和留下。
对于作家来说,从自己撰写作品到形成一部产品的过程中需要一位“帮手”,他们可以让你的作品通过书的形式与读者见面——而与读者见面,当然是作家写作的一种目的所在。
当下,各大文学奖项,围绕着名家打转,围绕着明星作家即便签下不平等条约也在所不惜,围绕着有畅销潜质的作家苦心包装……对于文学现象他们手握发言权却发出了吱吱杂音,没有见地,更没有发现和挖掘的勇气和才华。一个劲儿地往钱眼里钻,市场反响是唯一命门,罩住了就鸡犬升天,失去了就全家老小跟着数落你这个loser,这太凄惨了……可是这样的凄惨究竟有什么必要出现和存在下去呢?
所以,跳出僵化的体制和商业的势利因素,独立出版社正如一种必然之物在产生和发展,相对小众和另类的审美,眼下只有独立出版可以做到不被名气和市场销量蒙蔽双眼。
如果说我们要在小说的语言中领会一位作家的能量,那么这样随意戳破生活伪装的“告知”大概可以满足你。虽然不是很重要,但很多人一直在遮掩和隐瞒的,在布考斯基看来,正是需要给你提个醒的东西。
我曾经揶揄过国内出版人没有眼光,一直看不上布考斯基的作品,但现在,我对自己那近似乎顽童胡闹式的抱怨感到后悔,看看《苦水音乐》里的《好一个阿姨》《不算是伯纳黛特》《两个吃软饭的》,等等,哪怕是其中一篇的几段话,你也会惊讶出版商的魄力和眼光——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同时考验出版者眼光和勇气的艺术品。
尽管在大陆版中,《你读过皮兰德娄》因为某种角度的考虑而被拿掉了,我还是要为出版者的审美和见识唱唱赞歌。顺便说一句,这篇小说是我读过最幽默的一篇,几乎可以相当于冯内古特的长篇小说《时震》。尽管它篇幅很短,但完全将一个男人所能实现的幽默达到了极致。不知道出版社会不会在将来将之在网上发表,正如《肠子》出版时那样——《你读过皮兰德娄》不是噱头,而是文学的精彩之处。
当然,布考斯基有他的噱头,但本意不是让你看到之后仅仅尖叫两声,而是给你一个角度,可以真切地观察到这个世界很多不为人知的真相。在布考斯基面前没有小人和虚伪,以及造作的经不起掂量的情趣,他让很多面目不清的人就此现了原形,即生活非你想象的那般美好,它甚至有时连掩饰都不够严密,慌慌张张和破碎是其永恒的本质。那种荒诞的、破碎的细节,甚至也是我们所说的诗意一种。
比如有多少文学作品中,当主人公来到一个酒吧随即就会出现一个火辣美女,不是主动献媚就是被其搭讪成功,色香诱人,一切都成了顺理成章地美好——可胡子拉碴常常宿醉的布考斯基漫不经心地告诉你——哦,充满肉感的女人放了一个屁,她还说这是“送你一个吻”。这是基于一种趣味和具有割肉般痛感的描写。我知道很多中国作家肯定不服气,他们能写得更美,甚至更有洞察力,而很多读者也会谄媚地表达出自己喜欢的也正是那种虚泡泡空洞洞式的写法,但在我看来,布考斯基是真正的逼近生活原貌,他直接将自己最敏感的触角深深地插入了生活本身,这没什么好说的。
有人说最近布考斯基的话题多了,因为两本正式出版的小说,在媒体和评论家看来这是一个相当于雷蒙德·卡佛式的美国作家——贫瘠、底层,更重要的是不为人知的卓越。尽管在“卡佛”以及他的那些句式成为流行金句后,我已经不再喜欢这位作家(这虽然跟这作家本人关系不大,但他死后妻子编辑的几部选集,也确实透露着卡佛不成熟和被世人盲目追捧的灾难性问题),但还是很希望看到布考斯基能够被更多的人熟悉。
说到布考斯基,不能不提及他的叛逆精神。布考斯基的叛逆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也非一种类似疾病的心理环境,而是一种跟血肉和痛疼有关的自身。在《苦水音乐》中,有两篇小说《父亲之死Ⅰ、Ⅱ》,将一种近似弑父的情结宣泄个淋漓尽致。但与文学史上的传统形象不一致的是,布考斯基笔下人物并非沉默、忧郁的那类。如果说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尚需神谕和哲学意义上的终极思考驱动才能完成的话,那么布考斯基笔下的人物则在一瓶酒之后再来一瓶酒,就可以完全无视刚刚入土为安的父亲了。而这种无视感接下来便是,儿子可以跟父亲生前的女朋友调情,然后“你看起来真像他”使女朋友无法拒绝儿子的邀请,甚至她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需要将儿子替换成那个刚刚死去的父亲。
障碍消失了,从传统中的悖论、煎熬和永久的困惑中,布考斯基让他的人物跳跃到儿子可以睡自己父亲的女朋友的现实处境中。看上去失去伦理之后的人物关系顺理成章地被划定在极其容易简单的范畴之内。
布考斯基从文学经纪人和出版商约翰·马丁那得到一份合同,拿到了固定收入辞掉邮局的差事,而在这之后1970年他创作完成的首部小说的名字正是《邮差》,此前布考斯基的创作以诗歌和“short story”(故事,近似短篇小说)为主。据说布考斯基写就《邮差》仅用了四周时间,小说家的首部小说一般都是长期酝酿和压抑的结果,单纯来看好像是充满了快捷、方便之类的标签,但从阅读质感上来说,这显然是一篇经得起揣摩和回味的长篇小说。
《邮差》的故事基本还是他所经历的一段生活。在布考斯基的生活经历中有一个重要的女人简·库尼·贝克,大他十岁,在《邮差》中她叫“贝蒂”,他们经历的同居生活中包含了谩骂、争吵、动手、垂危、葬礼,这是平凡而又动荡的生活一种。布考斯基1947年与贝克在洛杉矶相识,经历了断断续续的十几年相处,直到贝克1962年去世,两人感情相当深厚。如果非要在布考斯基生命中寻找一个对其影响最大的女人,那么简·库尼·贝克应当是不二人选。在后来布考斯基的诗歌中,也有不少是专门写给贝克的追念情诗。
正如跟贝克的生活,布考斯基的这份邮局工作也经历了几次进进出出、断断续续,但这毕竟是他这一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正式长期的工作。
因为与约翰·马丁签约,并拿了其支付的报酬,布考斯基开始动笔写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如果单从签约前的创作来看,都是些短篇小说和诗歌,那些当然不如中长篇小说更容易形成商品,所以约翰·马丁对布考斯基说“如果你能写小说就好了”(泛指中长篇小说)。四周之后布考斯基电话通知约翰·马丁来取小说,后者惊讶速度太快,是怎么做到的。对此有记载布考斯基的回答是“恐惧”。
我这样理解“恐惧”,除了生活压力,其实更是一种“靠谱”,怀揣对金钱、对善意、对信任的惴惴不安进而将创作完成。所以,布考斯基不是那种不讲原则的混蛋。无论是对待非婚所生女儿的亲情,还是合作伙伴的友情。
布考斯基对生命尤其是自己的生命的态度,在他的小说中昭然若揭,包含着随遇而安和随他去吧的心态,以及极致时的放弃的念头。这种对生命的有意“忽略”也正是他获取自在生活方式的源泉之一。1961年,四十一岁的布考斯基曾试图通过煤气自杀,这反映了他的态度,但随后的事更加反映他的价值观——自杀途中,煤气令其昏睡之后又醒来,然后因为头痛,他打开了窗户。自杀宣告失败,而失败的理由又是如此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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