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百年中国不一定要悲情叙事
时间:8月10日下午
地点:朝阳大悦城单向街图书
嘉宾:
马勇: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员、《坦然面对历史的伤》作者
张鸣: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余世存:人文学者
百年中国是不是只有一个悲情的叙事框架
马勇:张鸣老师几年来也做过一个工作,就是重述近代中国的历史,余世存老师多年前的名著《非常道》也是在讲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问题。其实多年来我们都在探讨,就是说能不能够在一直接受的近代史的叙事之外,还有没有一个叙事的空间?
张鸣:西方国家把中国近代史开端放在明朝中叶,也就是说西方近代史的开端也就是我们的开端。就像我们说二战,二战这个起始是1939年9月一样,就是德国进攻波兰,就是开端,那我们说我们“九一八”就开始了,1931年就开始了,这是两个套路的问题。所以呢我觉得哪个套路其实都可以,不一定非得是按照一个说话。不过我还是认为1840年就是起点,可能说过去革命史观它更强调中英战争,强调中国人的反抗,强调我们的六三禁烟等,但是我觉得从那开始,毕竟是开始了中国跟西方的大规模接触。
余世存: 1840年还是一个很实用的起点,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1840年以后,中国有个洋务运动,洋务运动类似于现在的改革开放,它其实是一个国力的上升期。还有辛亥革命之后,特别是一次大战之后,中国的国力也走的是上升的曲线,此时中国的国力应该是在近代达到一个顶点。所以中国是在不断起步,有时到中途又掉下来了。这些东西其实值得我们这些历史的爱好者能够去多猜想的。
马勇:今天讨论的主题,是百年的中国是不是一定是一个悲情的叙事。前一段时间一位美国学者发表了一本新书,描写了中国百年来的历史境遇,中国这一百年是怎么走过来的。那个作者在强调中国发展到今天的时候,仍然在强调这一百年来全世界都对不住自己,哪个国家都对不住我们,所有的国家和中国打交道的都是你们欺负我们。这本书就讲,如果中国仍然抱着这样子的观念去看待自己的历史,这样去叙述,那就很难跟国际建立真正的沟通。
我们近代第一次面对西方被打的时候,魏源给的经验、教训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魏源当时讲得很明白,我们不得不学习西方,学习他们干吗,学习他们的本事,回头我们再收拾它。
两次世界大战当中,中国是站在了世界绝大多数的里面,是站在正义里边的,那这个时候,国际之间的互动,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世界对中国也有帮助。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的近代史的叙事,一方面要看到民族的冲突,国家跟国家之间的战争,这些东西当然应该分清楚,没有正义感肯定不对的。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要掀开历史的一页,有些东西结了账了,结账之后就应该PASS掉,就知道应该怎么来处理它,不能整天进行一种仇恨史的教育,一种“狼来了”的教育。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的叙事可以重新调整。
希望能够出现一种公共知识产品性质的历史作品
张鸣:我自己看历史,包括近代史,开始看的时候给我的一点是中国人老受欺负,从头到尾都受欺负,我们怎么做都受欺负,整个叙事就一个“哭啊,对不起我啊,没良心啊,怎么都欺负我啊”。当然了,还有另一面,就是老子跟你斗,挠你一把,能挠就挠你一把,挠得越凶越革命,越好。我们做近代史过去那个调子,就是两幅形象,就是哭和闹。中西接触的时候,西方的确是在欺负你,但是比如说最开始的时候鸦片战争的爆发,之前英国人是想跟你做买卖的,它派了使臣送了很多礼物来,跟你谈判,你不肯啊,你把人一脚给踹回去了,天朝上国无所不有,凭什么跟你做买卖,然后才动了心思,最后才想跟你打的。所以它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西方人不是一个生番,而且西方文明也是在进步的过程。所以我们不可能完全是没有道理的受欺负,但是这种心态确实是我们做历史的人,包括教科书、整个教育体系都是这样子,导致我们整个民众的敌意很重。所以我建议大家多读读马勇教授的著作,坦然面对过去的伤。
余世存:我们自己都是从悲情话语里走过来的,所以对这个东西呢也是有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诸位其实也都是这样子的。看过《非常道》的人呢,可能会注意到里面有一个细节,就是我有一个朋友张元山,是一个中学老师,有一次课堂上,他跟他的同学们讲,如果能够有人告诉我,你们人生中一次悲伤的经验,你们就可以不听我的课,今天就可以离开课堂。他就说这个,当时他的学生都在沉默,最后有一个女同学低着头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话,说:“读中国近代史的时候。”张元山老师说,好,你今天可以下课了。所以我把这个情节收集到《非常道》里,就是说悲情这个东西,悲伤的经验、悲伤的叙事已经沉到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们是习焉不察,我们对这个东西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确实包括张鸣老师说它是我们的伤疤,这样子也导致我们不能坦然或者客观地面对它。当然我们的知识也在这方面起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无论是参与这种叙事的知识人也好,还是现在在叙说中国近代史的人也好。
比如唐朝对隋朝,宋朝对唐朝,它都是一个取而代之的,但大多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在叙述前朝的那些明君贤相的时候,他是非常公正的,他是既指出他们性格上有点弱点,也指出他在对待民生、对待治理方面这些成绩和这些东西。他不像我们,我们是站在一个当今的天朝看待前朝的事,我们是把前朝的那些人都说得一文不值,从蒋介石往上追溯到袁世凯,好像他们都是充满了毛病,所以他们搞得很糟糕,我们要把他们灭掉。这其实就是非常不尊重历史事实的,没有如实地告诉我们的国民,我们前朝的那些历史人物他们真正的性格、他们的个性,他们的雄心还有他们对国家民族的那种想法,我们只是认为近代史这些惨痛的东西都是由于他们造成的。
我希望能够出现一种公共知识产品性质的历史作品,类似于房龙还有贡布里希的那种历史叙事,但是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们在这部分的沉积做得是很少的。你们可能大概知道房龙八十年代在中国重新热起的时候,他几乎也是影响了好几代人,他那种历史的叙述,那种宽容,那种坦诚,就是读他的书,能够让我们的心境打开,能够让我们自我疗伤,这就是读历史让我们感觉的明智。
古典中国向现代常态国家转变的过程
马勇:其实在我的叙述当中,古典中国是一个常态的国家,它是在帝制时代的常态,是在农业文明下的常态,那么这个常态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在两千年帝制时代并没有问题。当西方的工业革命发生后,中国不得不走向这种现代工业的时候,传统的中国开始出了问题。帝制时代不行了,那我们在向现代常态国家转,在这个过程当中,中国当然出现过问题,比如说在1860年两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转型说让我们学习西方,我们比日本的明治维新早了七年时间,我们学习西方当时就是说中体西用,向西方学习我中国所缺的东西,我中国所缺什么:坚船利炮。当时中国认为政治架构在古典文明下一直是很好的,说这个时候中国没有必要没有可能性去打碎它的政治架构。
其实在我的研究当中,中国往常态国家转是对的,就它的方向应该是对的,那么后来很可惜的是,当转了20多年30多年的时候,统治者还没有觉悟,还没有意识到社会的转型是一个整体,前期的时候认为中体西用,坚船利炮是可以的,但后来慢慢地要增加很多东西了,有些东西啊要增加了,像万国公法,像民主的理念,70年代80年代开始有,但是作为国家主动性的意识,一直到1890年都没有,在没有的情况下就发生了甲午战争,甲午战争之后一下子中国就发现原来我们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归零重新开始。所以1895年之后,中国进入一个维新的时代,实际上就是从头开始。
那么这样子对中国来说很可惜,从1895到1905年,中国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1898年的变法,1900年的义和团,1901年的新政,我们仍然在这个过程当中找不到方向。我觉得等到1904年日俄战争才给中国人一个最重要的启示和觉悟。其实1906年我们就开始学习日本了,从1906年一直学到民国时期,我们都依旧在学习日本,到1915年,中日之间出了问题,21条之后出了问题,这十年尽管我们进入民国,其实我们走的路径还是按照日本明治维新这个路径走的。1905年中国开始往一个现代常态国家走的,建筑了一个君主立宪国家。当然这还不是,要等到1911年转型完成的时候才是。但是可惜中国的历史一波三折,总是这样每次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它就重新开始。
余世存:马勇老师提得很好,他说中国近代以来被打了两次,打懵了之后它没有方向了,没有路线图了。这样它一直是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比如说别人来一拳,我们本能地反应一下。我们没有那种自信和自立的精神。(本版整理/雨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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