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传世之作”
木兰清凉寨﹙摄影﹚赵世允
沈善增
我很兴奋!
在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大潮中,我看到一座浪峰,这就是上海在最近两年里连续出现的四部长篇小说,按发表的先后,它们是王安忆的《天香》,孙的《漂移者》,竹林的《魂之歌》与金宇澄的《繁花》,都是堪称一流的传世之作。
中国人口占世界总人口五分之一,中国的一流小说,就是世界的一流小说,这说法也成立。但是否是传世之作,还是留待后人来说,让时间来检验。我说,如果以评论者的资格来说,就是“一流小说”我也没资格作这样的定评,或者说,我说了也是风吹过耳。不仅是我,再大牌的评论家,哪怕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发表这样的观点,也不过是见仁见智,无足轻重。但如果说出道理,那就是一个普通读者,引车卖浆者流,也可以下“传世之作”的判断。理性、话语面前人人平等。
我说这四部作品是传世之作,是因为它们对文学的积累都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因此可以作为语言艺术的某种成就的标志,文学史上一座风光独异的山峰。
《天香》是创造了一种小说类型,把一种文化 (这部小说是把中华市民文化)作为主角来写。文化比历史更接近人性的本质,因此,这种小说类型在立意上要超过那些家族史类型的小说,在表现难度上也更高,因为与家族史比较,前者还有“形”可循,而后者要传的是“神”,描摹一种气质,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需要作者超常的自信与定力。
《漂移者》是塑造了两个“圆的人物”。“圆的人物”是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提出的一个概念,是对人物塑造理论的一个重大突破。我们过去只是说“典型人物”,按照福斯特的定义,典型人物其实绝大多数是“扁的人物”,即某个性格特征非常明显的人物,作者也以此性格特征来演绎人物的命运,如奥赛罗的嫉妒,阿Q的精神胜利法,当这一性格特征被符号化,赋予了某种普遍意义,这个人物也就成为了典型人物。有些在相当篇幅里的典型人物性格有发展,如林黛玉虽然一贯的多忧善感,但初进贾府到临终焚稿时性格有发展,这已属相当的不易,但终究还是扁的人物。“圆的人物”是某一刻从性格的轨迹上逸出了,但此逸出并不是像亚瑟到牛虻的前后判若二人的突变,而是性格深层的另一方面显示出来,人物就从平面的转化为立体的。自从福斯特提出这个概念,人物塑造的高度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此后并没有更多的圆的人物出现,可见这更进一步之难。一部长篇能有一个圆的人物已属不易,也不一定要求是主角,而《漂移者》的男女主角都是圆的人物,仅此一点,怎么能不传世呢?
《魂之歌》是创造了一种流派,我称之为“诗传奇”。小说是从传奇故事中演变而来的,后来受到戏剧的情节结构、矛盾冲突理论的影响,走戏剧化的路子。到二十世纪,因为交通工具的改进,外部空间的缩小,新闻报道的无孔不入,新新闻体小说对人物内心世界隐蔽角落的深入发掘,小说的传奇功能越来越萎缩,实验性的各种小说流派纷纷探索小说新的立足点。一个共同的趋向是从“戏剧”转向“诗”,增强小说语言的审美含金量。但也因而非此即彼,使小说从大众艺术变成小众雅赏,所谓“通俗文学”与“纯文学”泾渭分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竹林一直坚持小说传奇性的审美取向,坚持认为长篇小说首先要有一个好的故事,好的情节结构,同时,她对语言非常考究,像写诗一样锻词炼句,吟哦节奏,营造意境,经过多年的求索实践,终于在这部用心八年写成的六十万字巨著中,使诗性语言与传奇情节完美结合,创造出了今后可能为很多有艺术追求的作者竞相效仿的流派风格:诗传奇。
《繁花》是锻造了一种新的小说语言。读到这种小说语言,我不由得想到王国维论艺术风格的话:“宜淡不宜浓,但必须是浓后之淡;宜拙不宜巧,但必须是大巧之拙”。这当然反映了王国维的审美趣味,不能定于一尊,但《繁花》的语言充分体现了王国维的这种审美理想。作者把中国古诗词曲的意蕴,海明威的有力的电报式短句,与上海市民的日常口语熔于一炉,亦俗亦雅,大俗大雅,真是蔚为大观,别开生面。小说中写了好多次饭局,靠简洁直白的对话撑起,白描地表现说话者的身份、个性、状态,又像评弹对白、相声、脱口秀一样可以直接提供审美享受,叹为观止。读者可以与《红楼梦》中的那些饭局描写对照来看,我认为是可与之媲美。
这四部小说的其他方面也在一般水准之上,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又有这样的突出成就,怎么不是一流,怎么不可传世?
以我界内人的观感,上海小说创作的井喷现象不是偶然的,是厚积薄发,但不仅是厚积薄发。也不仅是沪军突起,“沪军”是个地域性的概念,对上海的创作界、出版界、新闻界来说,不是个能令人欢欣鼓舞的概念。这是海派文化成熟的一个标志,而海派文化是中国现代城市文化的代表。海派文化是建立在农耕文化基础上的现代城市文化。这四部小说有个共同点,作者都是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之前创作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有的享有盛誉,但这部作品都是他们自己耗时最长、用力最大的作品,成就也都超过了他们以往的作品,可以说都是大器晚成之作。为什么有这样的相同?我觉得,是因为他们都到了这个年纪、这个份上,写作的功利动机都淡化了,写这部作品完全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审美理想,圆自己的文学梦,把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情怀、追求凝固到文字中,“死而不亡者寿”,使自己的生命永恒。因此,这些作品是熬出来的,炼出来的,也是玩出来的。愤怒出诗人,逍遥也出诗人,文章憎命达,文章也亲达者。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可能到了苦即是甘、甘不异苦的境界,一流的传世之作才水到渠成。因此,认识到这传世之作的意义与价值,对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文化自觉会有很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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