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闯入者”

周健森

近两年，华语戏剧界对美国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关注度明显有所上升。前年底，国家话剧院将阿尔比的《欲望花园》搬上舞台，该剧目前已在国内上演多轮。去年底，台湾果陀剧场举行25周年纪念演出，选择的剧目是《在家在动物园》（台译《动物园》），也是阿尔比的作品。不久前，新星出版社推出了阿尔比首部简体中文版的戏剧集，虽然其中只收录了三部作品，却也能够让人们从中窥得这位美国严肃戏剧代表人物的艺术风格和哲学态度。

阿尔比崛起于20世纪60年代，在戏剧史中他时常被贴上“荒诞派”的标签。但是和其他人们更熟悉的荒诞派剧作家不同，阿尔比的作品至少在表现风格上一点也不荒诞，有时反而显得过分写实。戏剧集中三部剧作中的男主人公，分别是功成名就的建筑师、“温文尔雅”的出版商，以及“儒雅英俊”的公司职员，而剧中的女主人公一律都是他们的妻子，清一色的家庭主妇。总之，他所描绘的对象大都是典型的西方中产阶级家庭，甚至带有明显脸谱化的特征。

中产阶级，这是一个在西方现当代戏剧中时常被拿来诋毁的群体，阿尔比也同样津津乐道于此。不过，阿尔比所描绘的中产阶级显然不是阿瑟·米勒常说的“普通人”，在他的笔下，“普通”的日常生活更像是一个虚构的童话，是剧中人虚伪、廉价的遮羞布，其所掩盖的真相则充斥着兽奸、卖淫、婚外性等敏感的字眼。阿尔比将这些世俗的禁忌赤裸裸地呈现于舞台上，他不仅肆无忌惮地摧毁社会体系中最为重要的婚姻关系，并且还构成了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挑衅，这或许才是其作品荒诞性的所在。

阿尔比深知所谓的“日常生活”是如此脆弱不堪，有时只需要闯进去一个不速之客，一切便都会轰然倒塌。以《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为例，一只山羊闯入了建筑师马丁的日常生活，当两者发生了超越物种的性关系之后，马丁便被他的妻子、儿子和朋友驱逐出了正常生活的范畴。《欲望花园》同样如此，当理查和詹妮这对夫妻因为手头拮据而发着牢骚的时候，专门靠组织家庭主妇卖淫为生意的图斯太太闯入他们的生活，于是经济问题迎刃而解，但夫妻关系却被拖拽到了濒临破裂的危机边缘。

如果阿尔比的批判仅止于此，那么他可能并不比其他创作者高明多少。事实上，他的作品真正令人困惑的地方在于，他巧妙地将各种近乎疯癫的非正常现象置换成为一种看似真实的常态生活。比如，受众（观众或读者）并不会因为马丁爱上了山羊而将其视为另类，恰恰相反，当这个人物诗意地描述着自己对于自然世界的向往时，他的真诚表达和不被世俗接纳的处境使其更易博得怜悯和同情。人们会发现，马丁生活中真正的“闯入者”其实并非山羊，而是那个向他人泄露了这个秘密的朋友罗斯。正是这个人所秉持的主流价值观，对马丁构成了伦理意义上的审判或戕害。

如果以此来观察《欲望花园》，理查和詹妮的生活中的确也有这样一个潜在的“闯入者”——邻居和朋友杰克。当理查和詹妮发现，他们周围的邻居们早已陷入卖淫养家的处境时，无论是剧中人还是受众，似乎都已渐渐接受了这种另类的生活方式。但是，当他们开始尝试描绘未来的美好图景时，杰克意外闯入其中，不仅识破了图斯太太的身份，并且还嘲笑了卷入这笔生意的所有角色，甚至也包括受众。

和与他同时期的很多创作者一样，阿尔比试图将这种罪恶的根源归结于人的异化与隔阂。他笔下的人物似乎总是陷入一种无法沟通的困境之中。他们操持着日常用语进行对话，其间却夹杂着看似无意义的反复，这种反复有时出于自我怀疑，有时则是来自对他者的不信任。他们每个人都想要竭力表达自我，却往往因反馈无效而放弃。还是以《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为例，马丁明明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将他难以启齿的隐私透露给了妻子斯蒂薇，但后者也仅仅将其视为一个玩笑而已。

在展现沟通困境的问题上，《在家在动物园》无疑是阿尔比最为典型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分为两幕，其创作时间相隔整整半个世纪。其中，第二幕《在动物园》是阿尔比的处女作，曾作为独幕剧于1958年上演。剧中，流浪汉杰瑞闯入了出版商彼得的日常生活，他们像《等待戈多》中的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那样展开对话，却不过是在诉说着各自的孤独，而这场对话最终以激烈的冲突而结束。

2008年，阿尔比将自己的这部经典之作进行改写，增加了第一幕《在家》的部分，其理由是想要解决原作中二者关系中的“失衡”问题，让人们“对彼得有更深的了解”。这一幕发生的情境与剧作家的其他作品更为接近，完全是一个封闭的中产阶级家庭内的夫妻对话，只是相对缺乏某些戏剧性的冲突。彼得与妻子安娜的交流是平等而认真的，因为对话双方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看上去都想要与对方推心置腹地沟通，并且似乎想要达成相互理解，但正如他们最终所意识到的那样，他们将陷入彼此吞噬掉自己的悲哀。这为第二幕的展开埋下了伏笔，从这个角度来看，代表着正常标准的妻子安娜，其实才是彼得与杰瑞之间的“闯入者”。

收录在戏剧集中的这三个作品，全部都是以血淋淋的暴力悲剧而收尾。斯蒂薇在出离悲愤之中杀死了丈夫的山羊，杰瑞猛扑向手握尖刀的彼得而自杀，理查和詹妮将杰克杀死并埋尸，以此来掩盖自己的肮脏秘密。但是，这样的处理丝毫不会令人感到突兀，毕竟在这个渐进疯狂的世界之中，死亡本身看上去反而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许可以这样说，阿尔比才是那个日常生活的“闯入者”，他的出现使得我们的幻梦得以破碎。

果陀版的《在家在动物园》由金士杰和顾宝明主演，引得岛内一众综艺娱乐界的“大咖”前来捧场，现场气氛之活跃，就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派对。国话版《欲望花园》上演时，则请来了胡可、贾妮、那威等影视明星加盟，媒体报道中大量出现了剧情“爆笑又虐心”、观众“笑中带泪”之类的字眼，俨然像是在夸赞一出商业喜剧。以离经叛道和胆大妄为而著称的阿尔比，如今竟然被中国观众以如此宽容的娱乐心态轻松接纳，不知该归功于社会观念的进步，还是应归罪于道德伦理的滑坡，这个问题令我困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