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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而化”的历史通感

2013年06月09日 10:05
来源:东方早报

《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  李永圻 张耕华编撰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年12月第一版  626页,35.00元    《吕思勉集》  张耕华编注  花城出版社  2011年8月第一版  534页,35.00元

吕思勉先生强调“合同而化”,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把现实作为理解历史的钥匙,增进对于今天的认识。惟此,“合同而化”,不仅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史观。

程念祺

关于贪污“普遍而深刻”的问题,吕思勉先生回顾历史曾指出,历史上的“变乱时期,一切无成法可循,贪污的机会就到了”;“新兴的事业,大抵皆无详密之法律可行”,“自然也给贪污者以肆行无忌的机会”;“今日贪污的现象,所以特别普遍而深刻”,“一者由于我们今日,仍在一个变乱时代,纪纲不整,暴力横行。二者则由于新兴事业之多,无法律可循,习惯可守”。而关于如何根除贪污的问题,先生认为,无论于古于今,在官僚政治之下,官员之中总是公忠体国者极少,即便都能使之居于监督地位,对贪污的行为也只能“去其太甚”,而不可能“以此而挽狂澜于既倒”;解决贪污问题,“必地方自治发达”,“以多数的人民,监督多数的官吏,使之不能作弊,不敢作弊;只有人民自己办自己的事,能定出适合于实际的办法来,使人可以遵循”;“政府所办的事情多了,恐怕非藉此(社会)力量无以善其后”。

且不论通过地方自治、人民监督来根除贪污,自有现代社会理论为依据,其可行性亦自有相关的史事可以印证。即对贪污的“普遍而深刻”,史学家要了解其所以然,正不必先了解历史才行;反而是借助于对现实的了解,再根据各种历史记载,更易推知历史上类似问题发生的原因。而先生对官僚性质的认识,更与“活事实的参证”相关。先生曾说:“天下有许多事情,昧着良心措置,就容易过去;摸着良心措置,就难于过去。譬如有个土豪欺压无势力的,你帮着土豪欺压无势力的,事情就容易过去。要是帮着无势力的反抗土豪,可就易发难收了。学者往往不肯昧着良心措置事情,普通人(官是由普通人来做的)评论处置事情的好坏,大抵只问其了结与否,而不问其了结的方法如何,就觉得学者多不能办事。”像这样的“譬如”,当然不是凭空可言的。而在论及王莽改革的失败时,先生曾指出:“国家推行一种政策,势必借手于官吏。但官吏亦久已成为一种谋生的职业。人的普通性质,权力没有限制,总是要滥用的。官吏是权力在手,可利用之以牟利的人,所以做官与作弊两个名词,几乎常相联带……以一般情形论,不论古今中外,总是一样的。”这样的认识,与先生的人生阅历,也是有极大关系的。先生曾自述其不参与政治的原因:“予本不能作官;当时政党之作风,予亦甚不以为然。”这“本不能作官”,固有性情方面的原因,又何尝不是出于先生的学者良心与官场作风的冲突?

现代史学的宗旨,是“求状况而不是求事实”。“事实原因环境而生,若不知其环境,对于事实的性质,必也茫无所知,更何论了解其经过”;“不知环境,对于任何事情,总是不能明白的,以致对于任何时代,亦都不能明白”。这里,先生所谓的“环境”,强调的是历史上各时代的“一般状况”。环境不同,人的行为也就不同。如韩信与戚继光,前者根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兵法,竟以乌合之众背水而战,后者则以练兵为取胜之道。先生指出,韩信生当举国皆兵的战国时代之后,所指挥的乌合之众,都受过战争的教育,具有战斗技艺,故能置之死地,使人自为战;戚继光生于统一时代,深知承平既久,百姓缺乏军事教育,故必先训练而后用之,可见他们在军事方面的区别,实出于各自时代“一般状况”的不同。

显然,将书本记载与眼前事实“合同而化”,不是简单的古今事实对照,而是对历史和现实各自“一般状况”的相互参证和理解,就像是将人体与猴体的解剖相互参证,分析比较两者身体机理上的异同。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而猴体解剖也有助于对人体解剖的理解。当然,对历史这只“猴体”的“一般状况”,史学家只能是在搜辑史料的基础上,“综合各方面,使其时代的情形,大略复见于眼前”。这个“再造以往”的过程,是离不开史学家对所处时代“一般状况”的认识的。至于各时代的“一般状况”,吕先生认为,总是当时人较后人要清楚。这就好像要了解贪污“普遍而深刻”的原因,史学家正不必先知道造成历史上类似问题发生的“一般状况”。通过对所处时代“一般状况”的“人体解剖”,史学家对历史上的“一般状况”,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和事件的研究,自能获致“合同而化”的历史通感。

更值得注意的是,先生认为这种“合同而化”,也应成为当时普通教育的原则。在先生看来,当时社会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学问和事业的隔绝”,以至大多数具体任事的人,认识不到要对其所任之事的缺点加以改良,或对其所规划的事业存有改良的愿望;社会因此而呈现盲目、因袭的状态;而仅凭少数人来承担改革社会的责任,“必至于举鼎绝膑,本来的目的未达,反生出种种祸害”。但是,究竟“如何使人人有改革的志愿,了解改革的意义”呢?先生认为,这就要在普通教育中,贯彻将书本知识与眼前事实“合同而化”的教学方法,使学生毕业后到社会上做事,也要有“学问”的眼光;学生不论所学为何,“对社会国家,都要有一个相当深刻的认识”;通过这样的教育,可以“使其影响扩大而及于全社会”,形成“教化”的力量;只有这样的“教化”,才能使做事的人都有一点“学问”,“看出当时社会的需要,决定其行动的方向与方法”。

毋庸讳言,稍有些世故的人,对先生这样的想法,恐怕都会觉得未免太不切实际。先生自己对此亦不免有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无奈。抗战期间,先生回乡教中学,曾与学生约定,每天抽一小时“不谈读书而谈书以外的事实”,意在引导学生随时将书本知识和眼前事实相互印证,“使书本和事实,逐渐地打成一片。然而,来的都是喜欢读书的人,所谈的也都是书上的话”,“因为有许多问题,离现实太远了,竟无法引而近之”。先生甚而感叹那些“会说读死书无用,学问要注重现实的人”,“较诸只会读书的人,成绩更恶劣”,“大都是没有研究性质的人”。但他仍坚持认为,这“并不能作为读死书的人的藉口”。先生一生从事教育,旨在教人如何读书,而不是读死书;教学生将书本和事实“合同而化”,也是先生要对读死书的教育进行改良的一种实践。

史学研究,在某种意义上说,当然可以纯粹是对过去的事实的发现;“旁征博引”的考据,亦足以让人佩服;至于宫闱秘事、才子佳人、阴谋秘计等等,那真是可以引人入胜了。但是,史学家所真正致力的,是获致对历史“一般状况”的深刻理解和阐释。虽然,“状况原是要靠事实然后明白的”,但史学家追求的事实,是“‘足以使某时代某地方一般状况可借以明白的事实’,而不是无意义的事实”。而这所谓的意义,在先生看来,就是“若真知道历史,便知道世界上无一事不在变迁进化之中,虽有大力莫之能阻了。所以历史是维新的证佐,不是守旧的护符”。

读先生的书,深感先生不是属于过去,而是属于现在。先生强调“合同而化”,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以现实为理解历史的钥匙,增进对今天的认识。惟此,“合同而化”,不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史观。从这一史观出发,先生认为“学术为国家社会兴盛的根原”,并因此强调治学精神的纯粹,批评当时的风气,“总不免有轻学术而重事功之见。而且谈起学术来,还要揭举着‘有用之学’四字。其实,学问只分真伪,真正的学术,哪有无用的呢?”先生以中国历史上的玄学、佛学与理学的兴盛为例,指出这些学说的兴盛与五胡乱华,以及辽、金、元时外族入侵正有莫大的关系,岂可以“不切实际”、“空言误国”视之。先生举例说:“理学讲尊王攘夷,严义利之辨,重君子小人之别,遂使中国之民族主义,植下深厚根基,异族的压迫愈甚,我族的反抗亦愈力”;“试看明清之际,抗节不屈,以其心力,栽培光复的根基,全是一般理学名儒,就可知无用之用了”;而“西力东侵以来,新旧相形,情见势绌,正是我国的文化,需要一个大变动的时期”;“尽瘁于旧学的人,因时局的紧张,反有舍弃其纯粹治学的精神,而趋于应用之势”;“需要纯科学甚亟,中国近代学者的精神,其去纯科学反愈远。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看似无关实际,其实此为整个民族趋向转变的一个大关键。非此中消息先有转变,时局是不会有转机的”。接着这样的话头,先生高度评价蔡元培主持北大,“能使各方面的学者同流并进,而给予来学者以极大的自由,使其与各种高深的学术,都有接触,以引起其好尚之心”;“风气一转变,就无论什么事情,都转变了”;“其机甚微,而所动者大”。

张耕华教授曾比较陈寅恪先生和吕先生在史学风格上的不同,谓“陈寅恪的史著蕴含着一种惋时抚事的感伤和深沉悲凉的情怀”,而“吕思勉的史著常带有一种强烈的乐观主义”(《历史哲学引论》,复旦大学出版社,88页)。严耕望先生评价吕先生:“无道学气,也无领导社会的使命感。”张耕华继之曰:“虽无领导社会的使命感,却有强烈的推动社会进步的责任心。”先生的女儿吕翼仁先生则谓:“父亲性格坚强,所以看问题比较乐观,也总从好的方面着眼”,“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吕思勉集》有《论青年的修养和教育问题》一文,谈到“迷的安分”和“智的安分”。吕先生认为,通常所谓安分的人,不过是听命于他人,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安分,所以都不过是“迷的安分”;而“智的安分”,即明白自己所应尽的义务,负起自己所应承担的责任;并寄语青年:“社会制度,是不易一时改革的,青年在今日环境之中,却不可不思所以自处。”

近日随时翻阅李永圻、张耕华所编撰的将近一百六十万字的《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以下称《年谱长编》),只觉先生一生治史,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厄与不幸,都未曾稍懈。先生前后痛失三子,是乃何等的不幸!然阅《年谱长编》可知,凡此等痛苦与不幸之时,先生仍读书著述不辍。先生为极富感情之人。据吕翼仁回忆,家人得病,先生皆日夜亲自护理,无微不至,却“拿着一本书,一方银砚,一支笔,一杯茶,一管水烟袋,就坐在病人房里工作”。抗战期间,先生困居租界,而完成了《吕著中国通史上》和《先秦史》;回乡后,贫病交迫之下,除完成《吕著中国通史下》之外,则继续写作《秦汉史》和《两晋南北朝史》;还发表了大量论文和读史杂记。《年谱长编》的作者说,“此亦寓先生书生报国之深意”。

“我觉得奋斗就是生命,奋斗完了,生命也就完了。从前文人的多感慨,不过悲哀于不遇。奋斗是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得的,根本无所谓遇不遇”;“学问从来没有替个人打算的,而是替公家打算的”;凡“自私自利”、“阴险刻薄”、“凶横霸道”的人,若说是有学问的话,“不过是世俗所捧罢了。世俗所以捧他,则正由世俗之人未知何者谓之学问之故”。先生“强烈的乐观主义”和“推动社会进步的责任心”,除了性格的原因外,正源于对“学问”的这种“智的安分”。“城濮之兆,其报在邲”。学问事业,虽或不能挽救时局,“正如大川之水,伏流千里,迂回曲折,卒达于海,正不能不谓之成功!”

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开始时,先生曾在小组会上,戏言自己只研究汉学(时人以为吕先生只懂考据),不研究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那套“义理”),所以不懂自我检讨,只觉有同儿戏。这样的挖苦态度,引来了同组人员的批评。之后的记录显示,先生“经过批判检讨,把学术架子撕破了些,可是对其本身的著作仍然没有正确认识。现在仍继续其旧的著作计划”,但也“有些好的表现,复课是(时)对同学讲:‘我的学力不够’”,“对马列主义的学习,实际上是有些困难的,他自己也坦白说:‘有些地方我读不懂’”。《文集》收有先生参加思想改造运动的《自述》,谈到自己学习马列的过程和今后的打算:“马列主义初入中国,予即略有接触”;四十七岁时(1930年),于马列著作“读之稍多。于此主义,深为服膺”,“如获指针也”;“近于附中李永圻君谈及(自己对‘马列主义,愧未深求’),李君云:学马列主义,当分三部分:(一)哲学,(二)经济学,(三)社会主义;近人多侈谈其三,而于一二根柢太浅。此言适中予病,当努力补修”。比起这种磊落坦荡的学者胸襟,那种凌驾于人、自恃懂得马列的褊狭,真可以休矣!先生一生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即“受骗上当,被人拖累”,事后却“总是说:在当时情况下,我不得不这样,这样做才心安理得”。但对以政治地位傲人、贬低学者的一时风气,是不屑的。1953年,先生七十,抄录旧诗赠友人,而将1943年为女儿三十岁生日时写的《再示荣女》一诗删去。此诗有云:“圣哉马克思,观变识终始。”先生记曰:“此诗今日须删,不然人视之,将与今之群儿等耳。”以表达对此等风气避之惟恐不及的态度。

英国的史学家爱德华·霍列特·卡尔说,读史书当了解写书的史学家是怎样的人,仔细倾听他们的心声,“如果你听不出什么声音,要么是你有些重听,要么那位历史学家便是个驽钝之才”(《历史是什么》,商务1981年版,19页)。《吕思勉集》所编选的吕先生的文字,对吕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人、是有着怎样经历的史学家,都作了比较完整的呈现。笔者读之再三,每有会意,欣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而于以往读过的吕先生著述亦时有会意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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