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语言感兴趣,而不是故事”
法国作家菲利普·迪昂。 本版左上角图为电影《三十七度二》(又名《巴黎野玫瑰》)海报,上有女主角碧翠斯·黛尔的倩影。 此图摄于上海2666图书馆,由法国驻沪领事馆提供。
早报记者 石剑峰
1986年的法国电影《巴黎野玫瑰》(法文名《三十七度二》)是电影史上最知名的情色电影之一,开篇长达5分钟的床上戏在当时引起了巨大争议。也是由于这部电影的成功,《巴黎野玫瑰》的原著小说《三十七度二》从1985年出版畅销至今,其中文版也于多年前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上周,小说《三十七度二》的作者菲利普·迪昂(Philippe Djian)受“中法文化之春”邀请来到上海,参加外滩美术馆的展览“从手势到语言”系列活动,与上海作家孙甘露做了一个关于文学的对话。在上海期间,法国作家菲利普·迪昂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关于这部让他小说畅销的电影,他直言不喜欢,认为电影和小说完全是两回事。
《巴黎野玫瑰》因片中的情色场面出名,当时才22岁的碧翠斯·黛尔也因在这部电影中的大胆表演而出名。菲利普·迪昂不喜欢这部电影的改编,“因为小说跟电影完全不同。”在原著小说里,迪昂借用了东方的“阴阳”思想,来表现人性中任何一面过于极端后造成的可怕后果,他认为在电影里,这个故事被简单化为一个爱情悲剧。
1949年出生的菲利普·迪昂出道很早,1970年代末就开始写作,他的写作之路一帆风顺。“某种意义上,在写作道路上,我是非常顺利的。”迪昂说,“成为作家的经历,还是挺神奇的,最早的时候,我通过邮局给巴黎的一家出版社寄了短篇小说集的书稿,出版社马上就联系了我,让我去巴黎,要马上出版我的书。我的回答是,‘我不愿去巴黎,不愿需要跟你握手才能出版我的书。’结果,我和出版社还没有见面就出了三本书。出版社一开始还怀疑,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菲利普·迪昂’的作家,是一个巴黎名作家的化名。”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迪昂在16岁时曾在伽利玛出版社打过工,“多少年后,我的书居然在那里出版了。”
尽管写作三十多年,但只要迪昂在公共场合,大家更愿意谈论的还是《三十七度二》和电影——因为这部电影实在太出名了。在上海的每一个公开活动,嘉宾和观众谈论的还是这部电影,迪昂能做的也只有一遍遍解释——电影和小说完全不同,他更愿意把自己定位于一位对语言有追求的作家,而不是讲故事的人。
文学跟电影,就像水和油
改编意味着一张支票
东方早报:首先想向你证实,1985年出版的小说《三十七度二》里两个人物——佐格和贝蒂是不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一个人的阳性和阴性?
迪昂:完全正确,我在写的时候就是把一个人物写成两面。但到了电影里,就变成一男一女的爱情故事。文学是符号与字母的创作式样,而电影是关于图像的,很多人愿意把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比较,但我觉得比较奇怪,就像把水跟油放在一起,就算倒在一个容器里也不能完全融合。电影开头讲的是一对恋人,但小说里是一个人的两面:表现男性化一面的是拿着笔记本写作的作家,他不愿意把他的作品公开;另外一面则是女性化的一面,她觉得不能把作品埋没而是要给别人看。这就是小说和电影的区别。女性的一面所要表现的是,要向世界争取自己的权利,男性的一面则恰恰相反。这是一阴一阳的区别。这也证明,文学有电影做不到的地方。
东方早报:如果是这样,你肯定不喜欢《巴黎野玫瑰》这部电影,是吗?
迪昂:是这样。因为小说跟电影完全不同。但就算如此,我在看完电影之后也没有去说导演太多坏话。很多作家会说,导演背叛了原作,但我觉得电影的成功是属于导演。我觉得没有必要分享电影导演的成功。在电影出来之后,我和家人就去美国生活了两年,所以电影在全世界的轰动跟我没有关系。电影在当时的成功是难以置信的,导演起用了新人女演员碧翠斯·黛尔,虽然她现在很有名,但在当时完全默默无闻。伊莎贝拉·阿佳妮当时很想出演贝蒂这个角色,但导演让·雅克·贝奈克斯决定起用新人。碧翠斯实在太美了,所以更难向观众解释,其实“她”是一个人的另一面,阴性的一面。
东方早报:你是否知道《三十七度二》的电影版中文名字叫“巴黎野玫瑰”?
迪昂:我现在才知道在中文里是这么翻译这个名字的。在法国版的电影中,开篇就是5分钟的性爱镜头,当时播放的时候,很多观众都惊呆了,因为在普通影院里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色情镜头。碧翠斯·黛尔在拍这些镜头的时候,她的老公也在现场,他也受不了,不停地喊“STOP”!碧翠斯·黛尔也没有对外透露过,开篇的那段性爱镜头是不是干真活,这成了一个秘密。
东方早报:你的多部小说都被改编成电影,除了《三十七度二》还有安德列·泰西内改编的《不可原谅》等。所以你尽管不喜欢那些被改编的电影,但你个人对电影本身是不排斥的?
迪昂:我一点都不排斥电影。电影改编对我意味着什么?就是一张支票。在法国,光靠写书生活是挺艰难的。通过电影改编,我能获得收入,某种意义上我就能获得自由,不用为了生活去做其他事情。比如在法国,很多写作者同时写评论,但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不能同时做这两件事情,你不能同时既是写作者,又是批评者。很多作家主要为自己的出版社写褒奖的评论文章,这是非常法国式的,我感到羞耻。在英语国家,作家不会把这两种身份掺和在一起。
“垮掉的一代”的继承者
东方早报:有一个关于书名的传说想向你求证一下。书名“三十七度二”被认为是女性怀孕时的体温,评论家根据这个象征做了很多解释。事实是这样吗?
迪昂:这是一个流传很久的误解,跟女性怀孕没有关系。其实小说法文名字叫“三十七度二,早晨”,我的意思是,随着小说文本的推进,故事的温度越来越高。
东方早报:谈到《三十七度二》时,你提到了阴阳,你也了解一些东方的老庄哲学。我怀疑,你是否在年轻的时候,通过阅读“垮掉的一代”了解东方哲学思想?
迪昂:就是如此。“垮掉的一代”作家一直谈论东方哲学思想,比如艾伦·金斯堡,他们还使用致幻剂,整个人非常迷狂。他们把这些东西带给了年轻人,让我们认识到物质生活并不是最重要的,要追求美式生活方式相反的一面。他们这些“垮掉的一代”作家也成为我们这代作家的精神领袖,是他们让我们了解东方哲学和生活艺术。比如在《三十七度二》结尾,佐格把贝蒂杀了,然后他在写作上却成功了。这么写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走得太远,就会失败。在小说里,表现女性一面的人物贝蒂走得太远了,太阴了,人要阴阳调和。
东方早报:《三十七度二》被认为是一部带有“垮掉的一代”色彩的小说,你本人也被认为是“垮掉的一代”最后一人,但你是法国人,你怎么看这些标签?
迪昂:我不介意这些标签。我只是经常跟他们说,“垮掉的一代”这些作家实在太重要了,如果说我是他们的继承者可能更加合适。这些作家教会我的不只是思想和哲学,更重要的是语言。比如对音乐,你能感觉到一部分声音,是一种波和频率,还有一部分声音你是听不到的,但那也是音乐的一部分。对于小说,表面上是故事,其实是故事底下的语言和风格。
东方早报:所以在你看来,语言比故事更重要?
迪昂:我是一个对语言感兴趣的作家,甚至可以说我对故事不感兴趣。一个法国作家说过——要看故事就去看报纸吧,那里都是故事。作家首先感兴趣的是语言,我在写作的时候,不是因为有一个灵感再去写,我就是写一个句子,再写一个句子,然后觉得放在一起很好,就继续写。莎士比亚写尽了所有的故事,现在人所做的就是变个方式写那些故事,电影里总是在演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相爱然后憎恨,唯一变化的是摄像机的角度,而看的角度就是语言。
在法国只有若干作家对语言感兴趣,大部分法国作家还是对故事最感兴趣,讲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故事。我在法国做客电视节目时,我就说,别跟我谈故事,跟我谈语言,我不想在这里谈我书里的故事。比如《三十七度二》里没有什么故事,就是一个爱情。所以做节目的时候,其他人都挺尴尬的。小津安二郎(日本导演)的镜头永远是从地板往上的,当你的角度变了的时候,世界也就变了。找到合适的角度,也就找出了如何看待世界的视角。但在电视节目里,大家总是讨论我的故事,从不讨论我的语言和风格。
东方早报:那对你来说什么是风格?
迪昂:风格就是我们都无法言说的东西。风格是一种工具,以它去理解这世界,去跟人交流。就像这笔尖,如果够锋利我能在桌面上挖得更深,否则只能是在桌面上划。
东方早报:“垮掉的一代”是你的写作导师,这是否意味着,你这样一个法国作家反而受到更多美国文学的影响?
迪昂:我对文学感兴趣,是因为读了那些对我的生活有帮助的文学作品。我感兴趣的美国作家,他们在作家身份之外有其他职业。作为一名作家要对人和日常生活感兴趣,而不只是对书感兴趣。所以这些美国作家不只是作家,还是人生向导,他们在书中讲授哲学和旅行。当时我还只有20多岁,这些作家给了我看待人生和作家的方式。
东方早报:《三十七度二》是一部非常青春的小说,可能只有在你年轻时候才能写出来,你同意吗?
迪昂:我一直都年轻。但写这样一部小说确实跟年龄有关,现在还有年轻人来找我,说这部小说和电影能打动他们。经常有人问我,为何不再接着写《三十七度二》的故事,可是我都60多岁了,还写20多岁年轻人的故事不太现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是更加焦虑,而是更加睿智,可以洞察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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