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寻玄奘之路

斯坦因自此北向，侯杨方认为这是斯坦因寻找玄奘路线时所犯的关键错误。

　　斯坦因1906年在塔什库尔干拍摄的石头城照片，当时清朝的蒲犁厅城（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还设置其中(左)。今天的石头城虽经过修缮，但比当年残破不少(右)。

　　斯坦因拍摄的公主堡残墙(左)。今天的公主堡残墙风化得很厉害，当年照片中人所站立的地方极险峻，不宜攀爬停留(右)。

玄奘穿越“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的线路至今尚未明确，NHK拍摄的《丝绸之路》和央视拍摄的《玄奘之路》等纪录片对此也是语焉不详。复旦大学帕米尔考察队用半个月的时间，通过越野车和徒步等方式，重寻玄奘之路。考察队领队侯杨方用“驴道上的丝绸之路”与“公路上的丝绸之路”形容此次考察与此前这些纪录片的区别。

这是2005年央视《玄奘之路》中冯其庸确定的玄奘归国山口，但侯杨方认为它不符合《大唐西域记》中“东南”向走到公主堡的记载。

早报记者 刘欣

公元627年，玄奘从长安出发，南抵印度，18年后，于公元645年回到长安，驮回经书526筐，657部，这些经书后来被翻译为汉语，计75部，1335卷。除此之外，他还撰写了一部《大唐西域记》，记载下了古丝绸之路上一次最负盛名的旅行。

这次旅行全长5万公里，历经中国、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尼泊尔、巴基斯坦、印度等国。玄奘在尼泊尔、印度等国的行迹都较为清晰，而当他穿越丝路的重要枢纽帕米尔时，却留下许多难以考证的问题。他的穿越线路至今尚未明确。在NHK拍摄的《丝绸之路》和央视2005年拍摄的《玄奘之路》等纪录片中，仅涉及喀什市、古石头城、公主堡等已经确证了的地点。复旦大学帕米尔考察队用半个月的时间，通过越野车和徒步等方式，重新寻找玄奘之路。考察队领队侯杨方用“驴道上的丝绸之路”与“公路上的丝绸之路”形容此次考察与那些纪录片的区别。

斯坦因的关键错误

四度深入西域探险的斯坦因认为自己所走的就是玄奘的线路，这也是央视2005年《玄奘之路》的主要基础和依据。斯坦因从印度、阿富汗抵达塔什库尔干，从塔县东北山谷与山口，横切至依格孜也尔河谷，沿河而下抵达英吉沙，然后到古疏勒国，也就是今天的喀什。

但侯杨方认为，斯坦因的路线不是当年玄奘走的道路，因为他犯了一个关键错误。《大唐西域记》中明确记载，玄奘出了朅盘陀国，也就是今天的塔什库尔县城之后，往“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而且英译本也忠实于原文，但斯坦因却是北向行进，因此这条线路最终到达的并不是古称“乌铩国”的莎车，而是莎车以北的英吉沙。

侯杨方认为，根据玄奘“东南行”的记载，大石崖应该是在塔县县城东南方向的瓦恰附近，而瓦恰之后再“东北行二百余里”到达的“奔穰舍罗”则很有可能是现在的大同乡。他判断，玄奘当年行走的道路，应该是先从塔县东南行至瓦恰，再东北行至大同，然后东下莎车，最后到达喀什。

驴道上的唐僧路

塔县-瓦恰-大同-莎车-喀什这条线路得到了当地人的证实。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原政协副主席马达力汗告诉考察队，在18、19世纪，瓦罕巴达格山（今阿富汗境内）种植的鸦片要运到现塔县境内贩卖。而现塔县县城（即石头城）设有收税的关卡，运鸦片的人为了逃税，便翻越一座达坂，取道瓦恰和大同，这座达坂就因此得名为“乌戈里亚特达坂”，汉语意即“贼娃子山口”。这也是当地人在现代公路未开通之前常走的一条路。

一张大比例尺的现代军用地图显示，从塔县东南行至莎车的道路有且只有这一条，它必须经过乌戈里亚特、坎达尔与库尔干三座达坂以及瓦恰、大同两地，且完全符合《大唐西域记》中先东南、后东北的方位，而且它也是当地人认定的惟一可通行的传统道路。侯杨方据此认为，这条路也就是玄奘东下葱岭之路。

考察队翻越乌戈里亚特达坂时，沿路看到一些伊斯兰教的麻扎（即“圣人的坟墓”，供过路的人朝拜），说明它的确是古代常用的路，虽然汽车无法通行，但适宜驴马行走，沿途有宽阔的草场和连绵的羊群，考察队还看见有村民骑驴上山去驮生病的羊回家。徒步3小时后，考察队翻越达坂走到瓦恰乡，果然有一排巨大的石崖耸立在村庄旁，相对高度约几百米，与《大唐西域记》中“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的记载吻合。与考察队同行的塔县文物管理所所长地力萨地克介绍说，这种地形在帕米尔非常罕见，典型的帕米尔地形坡度都很缓和，很少有如此陡峭的地貌。

大同乡党委宣传委员马依力年轻时也常常走这条道路去塔县或莎车。他说，往西翻越一座达坂到达瓦恰，然后翻越乌戈里亚特达坂到达塔县，单程需要5天时间。在1994年塔县到莎车和瓦恰的公路开通以前，马依力每个月去县里开会，都是走这条路。向东到莎车则是在翻越库尔干达坂后，从艾亚河谷走到叶尔羌绿洲，单程需要4天。考察队曾试图翻越库尔干达坂，但沿着达坂脚下的一条河谷往里走，就会发现道路被河水冲毁的痕迹，由于无人维护，这条道路现在已经不适合摩托车或驼马队通行了。

塔县到莎车的现代公路不是沿着这条古道修筑的，但也颇有渊源。1986年，时任喀什地委书记的郭刚为了制定这条现代公路的规划方案，也是沿着莎车到大同的古道骑马行走实地考察，也花了4天时间。郭刚考察后认为这条道路需要在叶尔羌河上建一座大桥，成本太高，于是决定改变原来计划，改向北沿着叶尔羌河至塔什库尔干河向西至塔县，并继续向北至库斯拉甫再东下莎车，也就是1994年开通的这条公路。

《大唐西域记》中的重要节点奔穰舍罗，是玄奘到乌铩国之前记载的最后一个地方，他描述这里：“葱岭东冈，四山之中，地方百余顷，正中垫下。”侯杨方说，在这条线路上，“这个地方只能是大同，因为东下帕米尔的路线上再找不到另外一处更大更平的地方能有‘百余顷’这么大。唐代百顷相当于现在的五千亩，这个数字可能跟他记述里程一样，只是他的感觉，并不是精确测量，但足见这个地方是非常大的。”

如今的大同乡四周的山峰与村子的垂直落差约有几百上千米，有的地方在上午十一二点钟还照不到太阳，大同乡政府所在地在当地语言中的名称叫做“阿依克日克”，意为“月光难以照到的地方”，与玄奘描述的“四山之中，正中垫下”颇为相似。只是此地现在水草丰茂，杏树成林，一派桃花源景象，与《大唐西域记》中“冬夏积雪，风寒飘劲。畴垄舃卤，稼穑不滋，既无林树，唯有细草”的描述有较大反差。考察队从东向西一路经过许多河谷，在河边石头上都能看到厚厚的盐层，水也是咸的，唯有大同很少看到盐碱地，水的咸味也相对较淡。侯杨方猜测，因为这是东帕米尔的一大块平地，现在的情景是千百年来人工开发改良的结果。

归国山口之辩

斯坦因四度出入新疆，最常走的边境口岸是中国与巴基斯坦交界的明铁盖达坂，这也是中国通往古印度最重要的山口之一。明铁盖达坂海拔近4700米，水草丰茂，“明铁盖”在柯尔克孜语中是“一千只公黄羊”的意思，可见地理条件优越，非常便于翻越。马达力汗说，明铁盖自古就是一个常用的商贸通道。2005年央视拍摄《玄奘之路》的纪录片时，红学家冯其庸在明铁盖达坂立了一块碑，上书“玄奘取经东归古道”。所以大部分人相信玄奘是从明铁盖进入中国的。1966年，时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的张希钦在主持修筑中巴公路时，为避敌国空袭，放弃了巴方主张的走宽阔的明铁盖达坂的方案，而取道地势高峻的红其拉甫山口。

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玄奘是从大帕米尔，经由“大龙池”回国的。侯杨方考证，玄奘是沿着喷赤河及其上游大帕米尔河一路向东，途中经过的“大龙池”，就是现在塔吉克斯坦境内大帕米尔（波谜罗川）的萨雷库里湖。玄奘记载“自此川（波谜罗川）中东南”就到了当时的朅盘陀国，也就是现在的塔什库尔干。侯杨方据此判断玄奘归国的山口有纳兹塔什山口和排依克山口这两个选择。

自纳兹塔什山口看到的是古石头城，自排依克山口看到的则是公主堡。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朅盘陀国的建国传说，即与公主堡有关：古代一个中国公主嫁往波斯，途中遇兵乱，便暂避于这个高崖之上的城堡中。在此期间，公主和天神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朅盘陀国的开国国王。而护送公主的使臣就在“极危峻”的孤峰之上“筑宫起馆，建官垂宪”，朅盘陀国遂成大国。

侯杨方认为，玄奘当时看到的应该就是建在“极危峻”孤峰上的公主堡，而不是建于“大石岭”上的石头城，“这座城堡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整本书的记述是非常简洁的，他竟然为这个传说写了近400字。”

公主堡位于传统丝路的枢纽，来自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印度的商队都会经过此地，这里也是萨雷阔勒和塔克敦巴什这两个地理单元的交会处，红其拉甫河和卡拉其谷河在此交汇成为塔什库尔干河。公主堡扼守通往中巴边界的明铁盖达坂、中阿边界的南瓦根基达坂和中塔边界的排依克山口等交通要道，侯杨方说，玄奘途经大帕米尔归国时，只有经过排依克山口才符合“东南行”方向且能看见公主堡，这两者都符合《大唐西域记》的记录，如果从明铁盖和南瓦根基归国则都是“东北行”，完全是“南辕北辙”，更不可能途经“大龙池”这一重要的地标。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地图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地图上，公主堡的位置是不准确的，实际位置在地图位置偏东20公里左右，这也是此次考察的重要发现。公主堡建在海拔3800米的山崖之上，高出其下河谷200多米，坡度非常陡，接近70度，而且布满碎石，攀爬非常困难。如今的公主堡只剩下一横一纵两道土墙，土墙两边的山体垮塌严重，形成非常险峻的悬崖。

“我看到1300多年前的玄奘用八卦与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个城堡，听到一个诡异的传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想。同时我又看到1000多年来，无数的商队赶着马、骆驼、牦牛经过这里，翻越前方的各个达坂，赶向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在费力攀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登顶之后，侯杨方看着公主堡残存的城墙，和不远处的两条河水在山脚下交汇，与一百多年前的斯坦因一样，“穿越”回唐朝，“看见”玄奘和商队走进丝绸之路的夕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