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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犹龙耶?

2013年03月12日 11:12
来源:东方早报

中国人好龙,尤其黄老。

中国人好龙,尤其黄老。

先说黄帝。黄帝一生开疆辟土,阳气灼灼,“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所到之处,东至于海、西至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荤粥。这么大的行动力,兼又制作了各种器物,确立中华文明宏大之规模,内外并举、纲维并张,真真是精神满满!

如此饱满之精神,到了老子,更多将这灼灼阳气藏着、掖着,和光同尘,如愚如鲁,绝不轻言外露。老子这一藏,遂转成了“负阴而抱阳”。于是,含之蓄之,“绵绵若存”,既可长、又可久。含藏一久,蓄积便深,遂只待机而后动。黄老之徒多知“机”,平日示人以柔弱,(看来似乎有些“阴险”呢,呵呵!)“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凡事隐隐约约、似有若无。但是,一旦出手,却往往命中要害、一击必杀。既已岀手,旋即又藏锋隐锐,若无其事,最后一切复归寂然,空留一段故事供世人或狐疑、或嗟叹、或寻常日子里有番渔樵闲话罢了。这样的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若用最具体也最形象的字眼形容,那么,应该就是孔子所感慨的,“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

是的,老子之后,又两三百年,张良圯上偶遇的黄石老人,在司马迁的妙笔下,忽隐乍现,见首不见尾,不正也是“其犹龙耶”?当然,如此的无以名状、难以捉摸,免不了要引来某些“认真”的文人学者的不以为然。譬如,清代的袁枚便曾批评,司马迁写的是“虚诞飘忽之文”;日本学者中井积德也替后世读者抱屈,说大家“皆受留侯之诳也”。呵呵!尽管他们言之成理,可能也多有“善意”,但寻常人如我等,终仍觉得,这样大化无形的黄石公,才更有趣呢!

事实上,对于“有无之间”、“色空之际”早有妙悟的华夏文明而言,黄石公这样的若有若无,正是最大之真实。譬如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祭神如神在”;这个“如”字,似有似无,说得最好;孔子当然不赞成迷信,却也绝非所谓无神论者。孔子一生,极重祭祀;中国的祭祀,似宗教、非宗教;所以古人大多信仰虔敬,却鲜少宗教狂热;既不虚无,又不犯傻。这就是受益于祭祀的那个“如”字。

正因深契“如”字三昧,故孔子也自诩“无可无不可”。这样的“无可无不可”,就直通于黄老。有此相通,比起后世儒者,孔子自然是深闳壮阔、气象万千;也因为有此相通,所以孔子要不远千里问道于老子,佩服之余,还忍不住赞叹,老子犹龙。

凡黄老,皆好龙。后代有位黄老之徒,把龙的升隐自如说得极好,“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这说的,当然不仅是龙,更也是曹操自身。而这般绰绰乎乍隐似现之中,除了曹孟德,另一位高卧隆中、未岀山前人称“卧龙先生”的诸葛亮,那还需要说吗?

遥想当日,刘备初见卧龙,草堂上,但见孔明“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而今,京剧的舞台里,孔明仍一径地气定神闲,也还穿着那么一袭道袍。如此神仙气概,固然与张良学辟谷、习导引术,欲“从赤松子游”的身影极为相仿。但卧龙先生未岀茅庐,单单隆中一对便策定天下三分之本领,也正与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的能耐,同属黄老之徒的补天身手。至于孔明当年身未升腾、便思退步的襟怀,与张良深谙“功遂身退”、回身转圜间无比之从容,则更是黄老的真正本色。

那时,刘备三顾茅庐,且苦苦相劝,乃至于泪沾袍袖、衣襟尽湿,诸葛亮感此诚意,遂慨然岀山相助。岀山时,这头一件,便先嘱咐其弟“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是的,身未升腾思退步。只可惜,淡泊宁静如孔明,终究未能如愿呀!可叹他生不逢时,彼时彼刻,汉室气数早已殆尽;努力再多,不过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尽尽人事罢了!孔明所事之刘备,虽说一代雄主,气度不凡;但就一个王者而言,仍稍嫌苦心太多、经营太甚;不仅少了些强敌曹操的跌宕自喜,更缺乏先祖刘邦那无可无不可的天才丰姿。王风有此不足,便终究难竟大事。至于刘备白帝城托孤,孔明万不得已,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终至“星落秋风五丈原”,那已是后话了。

相较而言,张良毕竟是幸运多了。在岀山前,步游下邳,能在圯上与黄石老人相遇,一幸也;起事后,前往留城的路上,又碰到了刘邦,二幸也;迨死后数十载,再得司马迁立传,此三幸也。

且分别言之。

一般说来,黄老之徒少有师承,可张良偏偏却遇见了黄石公。这一遇,重点不在于黄石公授以一册太公兵法。真要说兵法,其实俯拾即是;古代书籍虽不普遍,但凭张良的家世背景,弄本兵书,想必不难。本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关键不在于书,是在人。黄石公几次“蓄意刁难”,乍然惊醒了孺子张良,恍惚中,张良憬然有悟,生命遂从此翻转。这一点拨,大化无形,真是黄老的绝妙身手!张良与黄石公几番交手(当然也是几次受教),不仅性情从此转变,更亲眼见到一个乍隐忽现、“其犹龙耶”的真正高人。那天子夜,黄石公将书册交给了张良,做番预言,而后“遂去,无他言”,从此,“不复见”。黄石公这幡然转身、飘然而去的身影,不正是对张良最深的教诲与最大的示现吗?

十年后,张良起事。在投奔景驹的途中,无意间,遇着了刘邦。这一遇,张良就再也没去见景驹,从此,便跟随了刘邦。刘邦的形象,一向不好;大多数的读书人,初逢乍见,总觉得他是个“无赖”,很不屑的;尤其“狷介”之士,更痛恨他的轻慢无礼。然而,张良岂是寻常?眼力又何止一般?凭着不世出的穿透力,他一眼看出,刘邦的吊儿郎当,其实蕴藏着连他也未必自觉的丰沛元气;而散漫不经的外表下,骨子里更有着荦荦独绝的饱满精神。尤其几次的临机决断,都让张良对刘邦的天才丰姿惊讶不已,不禁叹息,“沛公殆天授!”

同样的,刘邦看张良,也完全是另具只眼。刘邦一向好狎侮人,对啥人都随随便便,又忒爱四处谩骂。不管是对部属或来客,尤其是儒生文士,他都一贯的轻慢无礼。萧何就曾说,刘邦即使“拜大将”,也“如呼小儿”。但如此刘邦,自始至终,却一直对张良礼敬有加、不敢恣侮,此诚异事也。

这缘由,固然是张良计谋过人、言必有中,又屡助刘邦于危难。但张良那举重若轻、经营天下如行于无事的气度,恐怕,才更让刘邦心折。最要紧的是,在刘邦眼里,张良始终有种极特殊的身影。张良平日多病,又“状貌如妇人好女”,总似真若假、似假还真的示人以柔弱。且他随时随地,似乎都可以不动声色地幡然转身,随即飘然引去,正如当年沉沉夜色中黄石公蓦然而现、忽又杳然而去一般。依刘邦看来,凡事不沾不滞、若即若离的张良,在岀入之间、隐现之际,的确是自如的。因此,张良虽位属臣下,却实如客卿;他们君臣二人,更像是宾主历然。二人既旗鼓相当,且又相得益彰;有此一遇,实乃奇缘。刘邦游于天人,是民间戏文常说的“真龙天子”;张良则时时透着仙气,更像京剧里鲁肃赞叹卧龙所说的“真乃神人也”!刘邦遇着了张良,总算才见识到真正的高人,焉敢稍有怠慢?而张良见到了刘邦,也方得机缘腾空而上,宛如游龙般地在云雾里升隐自如了。

数十年后,又何其有幸,有位黄老之徒司马迁将他们一一写入了《史记》。司马迁笔下的黄石公,似真若假,一片迷离;书中的刘邦,则让人喜怒难定、爱憎未明;至于《留侯世家》,也在一片氤氲之气、仿佛云雾缭绕之中,令千载之后的读史之人,不仅缅想不尽,更在恍惚之间,憬然有悟。是的,千言万语,横说竖说,要的,正是如此一悟。《史记》笔法如“参驾六龙,游戏云端”,乍看缥缈,也貌似“虚诞飘忽”,但千百年来,却一直最引人入胜,也最益人神思;读者或狐疑、或嗟叹、或寻常日子里闲话一番,在无意间,心领神会,或许,便悟着了些什么。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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