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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当代人匮乏的是中国人的“样”

2013年02月24日 07:01
来源:信息时报

▲形意拳书籍。  武士会第一任会长李存义。

2006年,徐皓峰整理记录民国时期一代武术宗师李仲轩修习心得的《逝去的武林》,曾重新掀起人们对于逝去的“武林”、“武侠”的关注。时隔7年后,他推出解析中国“武士道”的新作《武士会》。

徐皓峰在谈到创作《武士会》的动机时说:“我觉得这个时代缺得最多的就是传统中国人的‘样儿’,传统中国人的样儿迷失了——是我小说的一个主题。”他把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研究代入小说中,对中国武术的源流进行了考证意义上的描述,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武术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文人想象的、或者社会上罕见的,它就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的行业。”徐皓峰说,“我在写《武士会》的时候不断地想以文学的方式来对武术传统进行保留。”

古人“修身”的历史实情

“武士会”真实的历史背景是怎样的?主人公李尊吾在多大程度上与武士会第一任会长李存义的事迹相符?

徐皓峰:历史上的武士会建立的时间,与小说一致,1910年在民间秘密成立,1912年在社会公开成立。武士会最初的会址在“天津地方自治筹备会”的办公区,李存义不是第一任会长,他是教务主任、实际主事人,第一任会长名誉上是北洋军将领冯国璋,与天津地方自治筹备会一样,属于袁世凯新政中的民主部分,民主首先是扶持民间团体。

小说主人公李尊吾是个文学形象,其性格是我对前代、当代武人观察思考后塑造的。与李存义相同的,是曾为义和团的大师兄之一、老龙头火车站杀俄国兵、庚子年在京城暗杀八国联军、被清政府通缉、建立武士会、奉行独行道。

独行道是武人特殊的誓约,不留财产、不留绝技、不留孩子。不单李存义,有名的奉独行道的还有八极门的一代宗师李书文。2006年《逝去的武林》发行后,有人自称李存义的亲孙子,要我认祖归宗,知道李存义奉独行道,就没敢跟这家人接触。

清末民国间北方武林的流派和传承是怎样的情形?

徐皓峰:那时形意拳是第一大派,高手众多,李存义之后,北京、天津、上海的实战代表人物尚云祥、薛颠、卢嵩高均为形意门人。在三大内家拳里,排在八卦、太极拳前面。武士会建立后,将形意拳理法向他派公开,所以会有“形意八卦”、“心意螳螂”、“心意太极”、“六合通背”(心意、六合是形意拳别名)的融合性新拳种问世。

说李存义统一北方武林,主要是武士会完成了各派的联谊,让形意门成为其他门派的一个参照物,不单是理法,还在规矩礼仪上,当时有“形意门规矩大”的说法,那些以往组织松散的门派也变得严密起来。

历史在你的小说中意义何在?比如书中写到的佛教的历史,清代的政治史,义和团兴盛的民间隐情等等,看得出来,你不是将历史掌故当做小说的作料,倒是专门借小说的躯壳来作史传呢。

徐皓峰: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是文史不分家。文学史上,在传统文人的观念里,最惨痛的遗憾,不是曹雪芹没写完《红楼梦》,而是钱谦益没写《明史》,《红楼梦》也被评为一部隐史。我才疏学浅,不敢说自己走这一路,只是在有限的阅读和思考后,下笔自然如此,东施效颦、照猫画虎了。

小说对很多拳理、心法的阐释与我们平时的生活经验联系起来,因此读《武士会》不像读金庸小说对传统文化的感知那么空泛,似乎是真正可以照章修行的?练武,是对身体的控制和使用,原来,读徐皓峰的武侠小说,不单满足情感的需要,也让人了解自己的身体,并进而体会宇宙万物,其中道理请解释。

徐皓峰: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也都是有依据的,参照的是民国出版的武术书公开的拳谱,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练的独孤九剑,来源是民国宋唯一出版的《武当剑谱》的文字,《倚天屠龙记》中的太极拳口诀,来自民国出版的太极拳拳谱。谱上的文字多是经典文字,讲的是理法。我因为整理《逝去的武林》,接触到武人的口传。等于金庸的武功写法来自正史,我的文字感来自口述历史,来源不同,所以呈现不同。

传统将修养叫做“修身”,这是一个很科学的词汇,思想境界的提高,往往完成在生理习惯的养成,比如说一个人气质沉稳,气质是特质,不是想出来就有的。武术自古是和书法、古琴、绘画一样的,清朝的书法名著《艺舟双楫》以拳法讲解书法,另外书法和拳法都有一个“开腕”的基本功,就是两手腕转水缸,开了腕,才能写大字,开了腕才能推手。不但理法上相同,训练方法上也一样,这就很能说明古人“修身式”修养的实质。我只不过在小说里,试图描写这一历史实情。

“我要写的不是浪漫想象中的武侠,而是武行里的武人”

你身兼电影导演、电影评论家、民间武术整理者、中国文化研究者、小说家的多重身份,这几个门类互相影响和渗透,形成了你作品的特色。比如,在《武士会》中,就有着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和历史背景,如对佛教禅宗一脉的梳理就很有新意;还有书中有好几章专门讲满汉权变,清朝后期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这个汉人文官系统的运转与清朝皇族的关系,及在世界政治大格局中的意义,熟悉清朝历史的读者一定会觉得非常过瘾,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经过你的独特体认,形成了新的知识体系。作为小说家,你隐身故事其后,但你正本清源的意图是清晰的,你认为正确的知识是重要的?小说可以承载传道解惑之职能吗?

徐皓峰:我要写的不是浪漫想象中的武侠,而是武行里的武人,清末民国有一个明确的武人阶层,影响市民生活,有的人还像梨园行里的戏人成为社会名流,如梅兰芳一样,也成为了社会名流,如李存义、孙禄堂、李景林等。这个行当现在已消失了,当代武人并不以武为业,都是业余爱好者,甚至武术队队员和教练的正式身份不是武人,是国家干部。这个行当有明确的产生和消失的时间段,是一种特殊的历史因缘造成的,如要认真地写这个行当,便要探究历史,尤其因为其是消失的,追溯历史的远因便更为重要。武人不是像健身教练或保镖一样,简单地以艺生存,而是有佛教、民间组织、皇家背景的,八卦掌、太极拳出自清朝王爷府,形意拳出自反清地下组织——不是为了在小说中放入历史感,给它们强找背景,而是属于它们本身。

所以这部小说中的文化背景和历史背景,不是为了升华小说的高度,反而是在追溯探源,是小说的人物身上该有的。书中人物,不是历史格局的概括符号,让文学人物比生活人物更深刻,生活中有比小说更深刻的人,这部小说中人物的原型便如此。

《武士会》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描述的武术传承中的师徒关系,主人公李尊吾与师弟沈方壶撕掳不开的纠葛象征着人的某种无法摆脱的因缘,而李尊吾与他的三个徒弟的关系从始自终,变化莫测,夏东来、邝恩貉拼死追随却被反复摧折,叶去魈弃师而去却始终是李尊吾最爱,这种师徒关系更像武人间的原生态还是你有意将它作为了人性的试验场?

徐皓峰:《武士会》属于一部行业小说,但现在的行业小说、行业片,多不是写行业,是写阴谋,都是阴谋小说、阴谋片,基本不深入行规和行业人士的特质。一个行业的特质,有行规、专业,还有人的特殊心态和特殊的人际关系,这才是一个不同于一般人的行业人士。武人的人际关系与常人不同,其友道、师徒之道都是“害里生恩”式的,亲情常表现为逼迫,友情也往往和嫉妒分不清。我想呈现武人群体的实感。

《武士会》往往似工笔般细致入微地描写已经消逝了的一种社会结构形态、民间生活样貌。书中关于天津武士会正式成立的庆功宴,有整整一章近乎琐细的满含仪式感的描写;对中国武术的源流也进行了考证意义上的辨析,比如形意拳、太极拳之间的分与合等。对消逝了的传统有着深深的缅怀,是《武士会》难以遮掩的写作态度。请问你所在意的古典精神是什么?传统中国人的礼、规矩等等重要吗?你要在小说中做到何种程度的取舍与实现?

徐皓峰:当代人所匮乏的是中国人的“样”,中国人形象在世界上是迷失的。现在有很多的祭祖、祭孔、祭黄帝炎帝的大型活动,但看看我们穿的和做的,真不搞不清楚我们是些什么人。这不是风俗变迁的问题,而是没有风俗的问题。实打实地写传统的请客程序、衣食住行的讲究,是为了写“样”。人的思维和情感,不是凭空的,在一套实在的生活状态里,才能写出情感的分寸,如果没有人情、规矩、仪范的铺垫,我不知道如何写一个前人的思想变化。

古典在中国很具体,就是周王礼教、孔孟之道,外来的佛教、伊斯兰教在人员制度、文论阐述上都借用,形成文化整体。只在近代西洋资本主义文化外来时,未能形成文化整体,形成“夹生饭”,甚至是煮糊了,成了生化危机——那部美国电影,写的想改变基因,让人类变超人,结果变成了僵尸。美国人也觉得自己不像美国人了,看来这是一个全世界范围的焦虑——当代人到底是什么人,看起来跟前人没太大关系。百年来对文化基因改造的努力,似乎西方人东方人都不满意。民族根性是否需要改变?《丑陋的中国人》一类文化批判名著里描写的民族根性是否是真实的?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如果是真实的,说明我们没有文明。古典的流失,是从春秋时代开始,文人们的千古忧患,一直呼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所谓“生于忧患”,忧患让文明不坠。如果忧患的目标变了,只忧患挣不到钱,忧患是毁灭性的。小说中选取前人的礼仪、做派,是我要写文明。  

徐皓峰

1973年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著有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大成若缺》,长篇小说《道士下山》、《国术馆》、《大日坛城》,影视评论《刀与星辰》。

《武士会》

徐皓峰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3年1月

内容简介

小说描写民间武人李尊吾谨守不成家、不守财、不授徒的师训,苦修独行道,却遭逢八国联军洗劫北京之变,从一个人的抵抗开始,历经十年人生创痛与变故,达到武学巅峰,并在民国初年建立武士会、成为武术一代宗师的传奇,显影有清一朝的民间结构、满汉权变、佛教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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