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有话的老树

□ 刘 晓

很长一段时间，艺术书有点讨人嫌，原因很简单，无论是作品集还是理念集，大多两列站队：要么是载着一串串高深得让人如坠云雾里的专业词汇、学术术语，只会疾驰、不亲民的“高铁”，要么是个个性得不管不顾，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念咒的信仰迷徒的暴力剖白。让在自己的平凡日子里摸爬滚打、饮水自知的读者实在提不起勇气，也不愿把这些不接地气的“高雅”硬往脑壳里塞，白白得个脑门生疼。想找一本看了食髓知味的书，还真的有点难。所幸，老树画画《花乱开》的刊世，又重新让读者的欣赏和共鸣回归到轻松、简单，也让人们感受到了画画的诚恳和自由所在。这样一本“不隔”的趣味书，让人在绘画和文字构成的艺术中有了一场言语无碍而从心所欲的邂逅。

老树，本名刘树勇。毕业于南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现在在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当教授，“绘画早年问学于梁崎、王学仲、霍春阳、于复千诸先生。九十年代初期开始致力于摄影发展的观察与批评。严肃来说，还真不好说这本书中反映了什么，一幅幅半是严肃半是调侃的画片儿，没有国画中常见的恢弘山脉，反倒是豆角、子弹、大白菜，不惊不乍的横在四方纸面的中央或一方，袒袒露露地安静叙说着自己轮回世间碰见的油盐酱醋。哪怕是七尺人物，也无非概括的漫画式勾勒，眉眼模糊，却自有一副自娱自乐的生气。笔触或涂或抹，都相当可爱。

常说见字如见人，殊不知见画也如见人。看他画中的构图，留白不孤寂，而饱满生动；笔法不刁钻，却研然有味。仿佛闭上眼就可想象他在街上闲逛时灵感一动，右手随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毛笔，笔尖用舌头一舔，把余墨润开，左手掌中展平方寸熟宣，就可作起画来的样子。这种此时此刻的存在感和现场感才是源于生活最生动的体贴和照慰。毕竟真正的艺术，应该是乐趣高涨时的锦上添花，或者是生活里的艺术翻白；更应该是到庸常的极处开出的一朵灿烂却不耀眼的花朵。所以，拿到《花乱开》时的惊喜，在这个羊城的冬天实在有点难以忘怀。

亲切而不隔，是老树这本画文集最大的特点。掌中翻阅也好，双手捧读也好，总在左摇右晃的视线里，能轻易地捕捉到社会文化的浮光掠影，在浅尝之后，从画里都是油盐酱醋的烟火味中嗅出那味氤氲绵长、遗世独立的坚持姿态。这之中，有点到即止的戏谑，也有笔透纸背的毫不让步的批评。加上他信手拈来的老树体打油诗，真是相得益彰的精彩。如在枯笔浓淡作的《平鱼》中，鱼儿肚白，凸鼓，眼睛睁圆，眼白外翻，一副无奈世俗消化不良的模样，果然，画下书页留着铅字两行：“活儿没干完，至今木下班，感觉像平鱼，油锅大火煎。”还不忍翻页，人立即莞尔：这老树真是不光有禅意，世俗情味，都集中在这烹煎蒸煮烤里。又如另一幅《撒娇》，一个只有简单勾勒着四角裤的男人狗啃泥般的深埋在沙发里，一盏如坠下的陨星般硕大的吊灯悬在半空，地板上是粗细不匀的墨线摆蝌蚪似的游出来的木纹，无力又有点荒诞。画的配字有云：“与天斗，斗不过；与地斗，斗不过；与人斗，更斗不过。于是我们就撒娇（撒娇诗派宣言）。”如此的现实与画作中的盛世迷情，难免让观者阅读时多了一点了然于胸的底气。它不另类不拘束，自由的、洒脱的、纯真的浓淡里，透露出对现实生活产生的人文关照，也袒露了他不卑不亢的赤子之心。这也再一次证明了文人画和一般画匠之画的差别，前者敢于表达自我，后者尽力粉饰太平。

撇开国画，老树的文笔和他的画一样给人“惊艳”。虽说这本书，很多图画都是他在微博发的博文的集结。图画满眼，配文短小精悍。长篇大论的除了他的自序和后记，一篇半幅的心路历程，其他的文字笔墨，则都是他的好友自动献宝，或侃或贫，个性和感情地纠结在一起，里面有作家、学者，也有摄影家、画家，更有一些传媒人和记者。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曝光他，说他画风的转变缘由，说他不接电话的“烂脾气”，说他那离世的愤怒，说他的人，说他的画，说他的文。对，他的文，更多的是他的诗。他也不客气地说很多网友喜欢他的诗是自然，因为主业是中文，写诗算他本行。犹记得两只呆鸟下的六字句“子规声声阡陌，芜村寂寂人家。折取松尾芭蕉，且饮小林一茶。”双关（松尾芭蕉、小林一茶都是日本古代著名的诗人）、隐喻，诗文技法玩得溜转，好像酣睡的人笔尖里顶着逐渐膨胀的气泡，一静一颠中美梦都化作长袖善舞的艺妓扑面而来，或弹或唱，都呼吸可闻。更不用说那些“江南来一信，字字皆情深。无墨空白处，遍印桃花痕”等等诗气横淌的句子。不像他后记里有点急躁的愤怒，诗味还如他的画一样，修养好得让人皱不起眉头。

程东在代序中用了“在桌旁，在床旁，在窗旁，在酒旁，……一本书，一昏觉，一人老”等等三字连篇排比，大书特书老树的画和老树的生活，临末又说：“咦，这还是谁的画？是我的吗？不是，这是刘树勇的画。此时我正在看着他的画。但是在恍惚之中，我觉得是自己在画这些画。我看到了我的场景，我的存在。……一切画，都是我画的。一切画，都是画我。”的确，生活自有它的充实，艺术其实也应该离观众更近一些，它不是现实突兀的拔高，而是人们的情感在纸墨间现实的凹凸显现而已。

刘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