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我的《白鹿原》里是极力歌颂共产党的”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陈忠实:我真实地写了那段历史中人们的
苦难、挣扎、奋斗和被伤害
陈忠实清楚《白鹿原》的敏感性,他也选择了合适的时机发表小说。但并非像外界想象的
“客观、中立”的写史态度,在作家看来,历史不是中立的
本刊记者/万佳欢(发自西安)
陈忠实还清楚地记得1992年1月,《白鹿原》正式稿完成的那个傍晚,四点钟的太阳尚未落山,独自在家的他忽然觉得“缓不过气儿来”。他似乎已经在一个山洞里住了好些年,好不容易走到洞口,但“那种光明让人受不了”。他出门蹲在河边抽烟,还放了一把火,听着夜风中哗哗作响的荒草,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压抑过后释放的痛快。
你简直无法把这样的画面跟如今的陈忠实联系在一起。保守统计,小说《白鹿原》十多个版本的总销量至少已有二百万册,但它的作者谈及自己的作品时,直到现在还显得低调而谨慎。
陈忠实从1993年开始担任陕西省作协主席,如今已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但始终讲一口陕西话,抽普通雪茄。他把现在自己的外表形容为《白鹿原》里的晚年鹿三。“我是不用化妆就可以演鹿三的,”他说,“我现在就是个老长工形象。”
陈忠实一直住在农村,经历、参与并观察了中国数十年来的乡村变化。1985年,他花了两三个月时间写了一篇8万字的中篇小说《蓝袍先生》,思考时代变迁下人的生存困境,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对解放前的中国乡村生活、乡村社会“还有一些鲜活的记忆”。
由此,他开始构思长篇巨著《白鹿原》。那时,他对这本小说有自己的野心,并且为此使用了“垫棺作枕”这个后来家喻户晓的词语来加以形容。
眼下,距离写完《白鹿原》已过去整整20年,陈忠实形容自己只是“写写散文,随意写作”。人们偶尔还会提起他在20年前《白鹿原》完成后就开始酝酿的那部描写建国后到当下的乡村生活长篇小说,但他一直没有动笔。“没做成,”他简单地这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我的《白鹿原》里是极力歌颂共产党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从1978年开始有意识地排除掉一些左的观念、习惯和概念,并且形容当时是“第一次打开自己”。“十七年文学”对你的影响究竟有多大?这些影响在《白鹿原》创作之前是如何被完全根除的?
陈忠实:影响非常大,我就是在“十七年文学”中从文学少年到文学青年,整个是在其中成长起来,当时具有影响的文学作品我都读过,比如《艳阳天》《山乡巨变》《创业史》,都是当时农村题材颇具影响的作品。还有新文学,包括沈雁冰、郭沫若、巴金。
到新时期,要排除极左文艺思想对我很深的影响,光理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以真正的文学作品(来排除)。我当时从短篇开始练习写作,选择了莫泊桑和契诃夫两个世界短篇大师的作品作为范本来读,最后又选择了莫泊桑精读。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契诃夫是以人物结构小说,而莫泊桑是以情节和故事来写人物。相对起来,莫泊桑更适宜当时我的写作水平。
中国新闻周刊:《白鹿原》里涉及到两个政党,又有白嘉轩这样的恪守封建习惯的传统代表,在描写时要做到“旁观”“中立”是否会比较困难?
陈忠实:不是客观也不是中立,我是比较真实地来写那段历史,那段历史中间的中国乡村社会,各种人的生存形态和精神历程,心理裂变的历程。就是争取做到一种生活和艺术的真实。避免以往我们,譬如说写那段历史的时候……
中国新闻周刊:有倾向性?
陈忠实:不是倾向性,倾向性我也有,我倾向共产党,我的《白鹿原》里是极力歌颂共产党的,但不要用过去“十七年文学”那样的笔法写国民党各级官员和一些负面人物,我也是把他们当作真实的人去写,无非是这样。
我要纠正你,绝不是中立,你看我在《白鹿原》里对共产党的几个革命者,连他们的一个缺点都没有写过,极力歌颂;写腐朽的那个社会层面那些人物的,也是写他们的真实情感,他们如何腐朽,才造成了他们最后的败亡。
这个容易形成误解,以为是在这儿中立的。绝不是中立,历史也不是中立的,这是历史的真实。腐朽的国民党最后的败亡和共产党最后的胜利,这是一个历史的过程,这不是个人要采取的中立,不分彼此,那显然不符合历史。普通读者都不会接受的。
“《蓝袍先生》是诱发《白鹿原》的一个理由”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对自己写作的探索道路上,《蓝袍先生》具有多大意义?
陈忠实:它对我的写作有很重要的意义。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我的中篇主要关注中国农村的变革时期,尤其从原来旧的、延续了近乎30年的集体化体制,到土地重新划分给农民去个人耕种,我亲身体验,感触太深。这里有几百万人的命运,都在这个“合合分分”的过程中间,经历了很多精神上的变迁。《蓝袍先生》是我第一次把眼睛从农村转换到乡村文人的命运,一个经历过1949年以前旧教育体制的乡村小知识分子、小学教员,他的精神历程和几起几落的个人命运,也包括共和国成立后极左思想对他的伤害。
中国新闻周刊:《蓝袍先生》对人物心理层面、精神层面的探索对《白鹿原》的作用是怎样的?
陈忠实:《蓝袍先生》是诱发《白鹿原》创作的一个理由,因为我(之前)的整个写作都是写当代乡村生活的,几乎没有涉及到1949年以前。在写《蓝袍先生》1949年以前那一段时,突然让我意识到我对那时的中国乡村生活、乡村社会还有一些鲜活的记忆,也有一些自己的感知和理解。但这些东西都不能全面去感慨、去表现,这样就产生了以大一点的规模来写建国前乡村生活变革的想法。《白鹿原》的创作欲望就是从这里引发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对王全安说“《白鹿原》实际上是‘心灵苦难史’,”他非常认同。他对此的理解是,其实人们经历了精神上的苦难,不知道方向在哪里、越来越不自信。你对“心灵苦难史”是怎么理解的?
陈忠实:主要是人的精神心灵更新过程中间的痛苦和欢乐。因为那一代人确实在那个时代中经历了这种命运。最后一个王朝和封建社会的解体,中国的思想家、革命者都在争取中国人民的新前途,这个过程不是说一下就能完成的。人们在其中经历了苦难、挣扎、奋斗,心理上也遭受了一些伤害。
“看了话剧,田小娥就是宋丹丹;看了电影,田小娥就是张雨绮”
中国新闻周刊:《白鹿原》写作过程中最难的一个课题是?人物文化心理的确定,对语言方式的寻找,还是篇幅?
陈忠实:我思考的问题很多。最初构思这个小说,想写上下部,写个七八十万字才能包含这些内容,后来我写的时候正好遇到图书市场开始低迷,好多作品没有征订数——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按照征订数来决定出书的数量。
新时期文学很火的场面这时已经没落到谷底了,这对我刺激很大:写上下两部,将来读者阅读都很困难,所以后来就重新改编、构思,尽量压缩,不超过50万字,一本书就够厚了。
除了作品构思之外,很重要的因素是语言。我理解,文学语言有白描语言和叙述语言。一般来说白描语言容易造成篇幅比较长,而叙述语言相对凝练,很多直接描写的语言如果用叙述语言概括,不仅能缩小文字,更重要的是叙述语言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魅力。叙述语言相对来说比白描语言要难。
中国新闻周刊:你写作时有一条规定是写人物不写他的外貌,当时有想到这会方便影视剧等其他艺术形式对《白鹿原》的改编吗?
陈忠实:这部书没有形象描写,就写了白家和鹿家人物形象上的差异,其他很多人物连这个都没有,像田小娥等,就只写人物心理。把握住人物的心理流程,这个人物就活起来了。这样还可以让读者去充分想象这个人物是什么样的。观众看了话剧《白鹿原》,田小娥就是宋丹丹,看了电影《白鹿原》,田小娥就是张雨绮。
中国新闻周刊:小说里很多地方带有魔幻主义色彩,你为什么一直认为它是一部单纯的现实主义作品?
陈忠实:跟魔幻不沾边嘛。神和鬼是中国人传统观念中固有的,不是其他任何方面的东西。现在很多官员不也烧香敬神吗?到现在都没有排除这个迷信,更不要说在那个科学极不发达的封闭的小乡村,神和鬼是他们最高的敬仰。
我不是从西方借鉴来的,是蓝田县志里记载的。蓝田县志开篇第一条就记载“有白鹿游于西原”,这白鹿是从这来的,所以这个原才叫白鹿原。这是中国传统的东西,是我们民族的东西。
中国新闻周刊:电影《白鹿原》采取了完全写实的拍法,没有表现这些神鬼传统的东西,你觉得遗憾吗?
陈忠实:是的。他(导演)应该用一些现代手法,应该能拍出白鹿那种飘飘忽忽的神情。像这样的遗憾很多,没办法,电影就两小时,要把那么多人物情节都装下也不可能。所以我都能理解,也不苛求导演。
“我感觉文艺界的春天要来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写《白鹿原》的时候,会觉得它其实挺敏感的吗?
陈忠实:我有这种担心,但我很相信我是一种认真面对每一段历史的书写。
中国新闻周刊:《白鹿原》写完后,你又放了几个月,一直等到邓小平南巡的消息,你才给编辑打了电话,当时的风气紧到什么程度?
陈忠实:写完以后我没急着寄出去,因为环境不同,后来就好了。而且等稿写完后还要再过一遍,包括错别字,包括一些语言上的(问题)。大概有两个月吧,正好遇到邓小平南巡讲话。
它就是一个信号,中国改革开放要重新起步,要把一些条条框框要重新打破,改革的步子要大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我相信那以后的发展会更加开放,我感觉文艺界的春天要来了。
中国新闻周刊:但后来还是以修订版的形式获了茅盾文学奖。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说,其实删减部分保留下来会比较好。
陈忠实:那是在评奖过程中有人提出一些意见。评奖的人给我通话,发了一些意见给我,看我能不能做一下修改。其中主要涉及朱先生的两句话,其他也没有什么大情节。其实也无关大局。
“儒家文化有很封建的东西也有很优秀的东西”
中国新闻周刊:你创作都是一个人独立完成的,而现在很多作家会在创作中跟读者、评论界有一个交流,你现在仍然保持这种创作习惯吗?
陈忠实:我的写作习惯就是自己构思、自己完成,而且一般作品没完成前我不愿意跟人说。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跟蒸馒头一样,陕西话叫蒸馍,馍没蒸熟之前不能揭锅,一旦揭锅漏了气,馍就半生不熟、蒸不好了,我的写作也是属于这种状态。
中国新闻周刊:《白鹿原》写完到现在这么多年了,现在回头过去看里面的一些人物和情节,你的感受有没有一些变化?
陈忠实:没有,我对那时的一些感受和体验基本表述出来了,即使有某些不足的地方也无法弥补了。因为那个时代,上世纪80年代,我对艺术的体验和理解,就是那样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说“现在社会一些新的变化出现了,现在社会的道德观念和以前的发生冲突,这样的过程随意地完成了,适应性很强,这种变化过程很随意地发生了”,你是从哪些方面觉察到这种随意性的呢?
陈忠实:民族的精神文化传统应该有它的一贯性体现,这是维系一个民族精神心理区别于另一个民族、独立于世界的最主要的东西,而我们这个民族,是从儒家传统里发展而来的,儒家文化有很封建的东西,比如对女子的歧视。
但我们儒家文化中有很多优秀的美好的东西,解放以后,我们一次又一次运动把这些东西一棍子打死了,把它们当做封建的腐朽的东西,把他们批判掉了。这个很遗憾。在我们今天这个比较健全的社会里,应该撑起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脊梁,也要吸纳其他民族优秀的东西,来融合铸造我们民族新的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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