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欲塌，岂止西方？

2012年08月14日 05:59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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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二十年前，在西洋史的课堂上，我对着学生言道：现在（1990年代）西方的貌似强大，正如夏日午后四点钟的太阳,线炽烈、暑气逼人；乍然视之，犹可令人目眩神摇；但是，离黄昏时刻，毕竟不远了。

话虽如此，当时的我，确实没料到，日后世界形势的演变，竟是如此之快。西方在金融风暴、欧债危机之后，急转直下；那逆转之力道，远比我判断的更为猛烈。还记得，早先有美国学者，得意洋洋，高谈“历史的终结”，夸口美式政经体制，已然是历史发展的最高阶段；没想到，才十几年光景，整个西方世界，轰然欲塌，骎骎然已荒愁一片；稍有知觉者，都早已彷徨困惑、全然莫知所以了。

但是，除了社会、经济的破败，现今西方更大的彷徨，是在教育；是人心的慌失，是教育的颠倒与错置。眼下西方的教育，尤其所谓的“顶尖”大学，扣除犹唱人文“高调”的一些边缘系所，真正的主流，无非教你成为一个资本主义下的“成功者”，或商、或政、或所谓学术研究。特别是那些热门系所，更汲汲于纵身一跃，让你成为华尔街“精英”一般、高居金字塔顶端、稳居全国前百分之一的财富拥有者（当然也是掠夺者）。资本主义有个词，曰，“使用者付费”；那些“顶尖”大学的学费，一向惊人；近些年来，随着财富日益集中，随着中产阶级的萎缩，那高昂的学费，更是急遽攀升。因此，所谓的“顶尖”学府，渐渐成了特定人士的培训中心；少数既得利益者，在此培训下一代，建立人际网络，巩固政经地位，继续复制他们的“成功”经验，以便在金字塔的最顶端，屹立不摇。

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每回我瞅见两岸的名牌大学，争相以西方“顶尖”大学为标的，斤斤于全球排行，遑遑乎世界百大，就不免要摇头叹息。噫！其器小哉！中国的教育原有着自身传统，他们无心于此，更视而不见，“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两岸一些知名大学，又坐享庞大的公资源，却不知确立宏大格局，不思谋福于天下，反倒甘心殿后于那些西方私大，亦步亦趋，渐渐也成了汲汲于一己之私的资本主义培训所。正因这样的亦步亦趋，导致了异化，导致了失迷路途，近些年来，才会有针对台大，抑或北大、清华，两岸不约而同，都出现了质疑之声。许多人都纳闷，倾公家资源让群英汇集的这些名校，教育出来的毕业生，为何越来越多的自我中心？为何个人主义日益炽烈？又为何“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已成了趋势？

说来说去，这不正因一味仿效西方吗？

本来，教育的功能，一是安稳人心，二是促进社会流动。安稳人心，就是传统所说的“教化”。先让自己清楚明白，让一己身心安顿，然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再设法使人世之间，也有着安稳与信实。中国古代的教育，一向聚焦于此；儒释道三家，对此也皆有会心。但是，自从世俗化之后，西方的大学，逐渐与基督教会分道扬镳；大学的教化功能，本已逐年淡薄。到了当代，大学不仅越来越无益于世道人心，还假借各种自由之名，让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堂而皇之地喧哗嚣闹；到头来，所谓大学，反成了人心荒失之帮凶。至于两岸的大学，尤其台湾，因为西化，早已无心于所谓教化；现今许多知识分子，若提起“教化”二字，多半要哑然失笑。虽说仍有少数教师，胸中自有丘壑，不与俗同，但受困于学院的评鉴与论文压力，纵使有心，也多已无力。因此，别说学生的身心无以安顿，就算是教授先生，恐怕也更多困惑、更多烦忧。在此情况下，真要他们引领学生一个个神清气爽、昂首阔步，其实，也是力有未逮。既然如此，当一代代的年轻人怀着彷徨困惑，走进了大学；数年之后，自然会带着更多的困惑彷徨，又踏进了社会。一个社会，如果有那么多人心不得安、惑不能解，那么，焉能不焦虑？又焉能不浮躁？

至于社会流动，早在唐、宋时代，就有书院教育呼应着科举制度；教育一事，向来是阶层流动的主要推力。直至20世纪下半叶，在台湾这儿，犹有蒋氏父子；蒋氏父子留心教育，且深受传统文化影响，借着低廉的学费（我读台大历史系时，一学期学费是6000多元台币；当时一般中小学教员的月薪，则有两三万元）与公平的考试制度，让无数的清寒子弟受益，创造了台湾极大的流动能量。上世纪70年代以降，台湾地区的欣欣向荣，根柢说来，是得力于社会流动带来了源源不绝的新鲜朝气。但是，到了李登辉时代，形势丕变。李登辉为了政治考虑，向美国“一面倒”，开始推动美式“教育改革”。从此，教育“美”化，大学往资本主义倾斜，也逐渐向财团靠拢。从此，社会流动趋缓，欣欣向荣的朝气不再；寒门子弟想借教育翻身，已不容易。前阵子，有位清寒出身、长期捐助奖学金的（新竹）交大校友就曾感慨，近些年来，上得了交大的寒门子弟，越来越少了。

就这样，在教育政策的扭曲下，台湾几家坐享公资源的重点大学，借着“与国际接轨”之名，汲汲于世界排行，既专注于产业扩大膨胀，又促成财富的加速集中（与掠夺）。近年来，他们不知不觉中，已成了助长贫富差距的帮凶，更早已将安稳人心与促进社会流动的责任彻底抛诸脑后。这样的大学，若再不改弦易辙，若不彻底更张，那么，轰然欲塌的，又岂止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