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和北外滩

2012年08月10日 06:34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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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开周

翻开地图，找找当年那些住所的具体位置，您会惊喜地发现：它们都邻近北外滩。也就是说，鲁迅搬来搬去，始终都没有离开北外滩这个桥头堡。

鲁迅在上海住了将近十年。

1927年10月，他和许广平来到上海，在虹口区横浜路一个名叫“景云里”的社区租了个亭子间，在那儿住了两年多。这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住处。

您知道，上海的里弄又窄又长，雨季到来，雨丝打在石板路上的青苔上，唰唰唰，唰唰唰，很有诗意。假如再有悠长的叫卖声传进来，让坐在亭子间里构思文稿的鲁迅想起“深巷一条春寂寂，卖花声过不开门”的绝妙好辞，就更有诗意了。

可是这样美好的诗意跟老上海的里弄基本绝缘，因为弄堂里住的人太多，只能制造无边无际的噪音出来。鲁迅写过一篇《弄堂生意古今谈》，说他在景云里住亭子间时，每天从早到晚，总能听见弄堂里传来的叫卖声和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响，有时候化缘的和尚也会敲着铙钵闯进弄堂里去，乒乒乓乓地让人不安生。

为了安静，鲁迅从景云里搬出去，搬到四川北路一幢公寓里面，租了一所套房。公寓里的住户彼此不认识，坐在一起搓麻将的机会不多，跟在里弄里租房比起来，少了一些生活气息，却多了一些安全和私密，所以鲁迅在这儿舒舒服服住了三年。

忽然有一天，日军侵犯上海，炸得四川北路房倒屋塌，鲁迅住的公寓虽然没有被炸，周边的商铺和医院却毁坏了不少，买东西和看病都极为不便。不得已，鲁迅又搬到山阴路的大陆新村，租了一幢独栋洋房。直到去世，他都一直住在那里。

好了，叙述完了鲁迅在上海的居住地，我们翻开地图，找找当年那些住所的具体位置，您会惊喜地发现：它们都邻近北外滩。也就是说，鲁迅搬来搬去，始终都没有离开北外滩这个桥头堡。

这是一个巧合，还是一种必然呢？

鲁迅的文章和日记告诉我们，这不是巧合。

在鲁迅的居住理念当中，好房子要同时具备三个优点：一、安静；二、安全；三、方便。四川北路的公寓、山阴路的洋房，其安静和私密自不待言，至于说安全和方便，则都跟北外滩有关。

鲁迅那个时代并没有"北外滩"这个概念，现在所谓北外滩，基本上在民国时公共租界的范围内。公共租界在黄浦江以西和法租界以东，横跨苏州河，苏州河南边是英租界，北边是美租界（后来又有了日租界）。不太严格地讲，现在的北外滩，就是过去的美租界。

租界是国中之国，是可以享受治外法权的地方，有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做后盾，无论晚清时农民起义，还是民国前期军阀混战，都轻易不敢把战火烧到租界里去。所以小刀会在上海造反的时候，上海市民纷纷逃进租界；太平天国打到上海的时候，江南富人纷纷逃进租界；辛亥革命的时候，满清贵族纷纷逃进租界；国民党北伐的时候，战败的军阀纷纷逃进租界；日军轰炸上海的时候，闸北、杨浦、南市和上海老县城的居民也都往租界里逃难。用鲁迅的话说：“最安全的地方，到底也还是上海的租界。”

租界除了安全，还占了方便的优势。一是交通方便，无轨电车、公共汽车、黄包车、小汽车，这些相对先进的交通工具，都是在租界兴起的；二是购物方便，大银行、大商场、大饭店、大码头，都在租界扎堆儿；三是排水方便，租界里挖了四通八达的下水道，洋鬼子规划合理加上不惜工本，有些下水道直到现在还在发挥作用，而华界就差远了，像上海老城，地势低洼，街道泥泞，下雨可看海，假如碰上六十年不遇的大雨，淹死的人肯定不会比今天的北京少。

有的朋友可能会问：既然租界有这么多好处，为什么鲁迅一直住在租界的附近，而不直接住进租界里面呢？很简单，租界里房价太高，房租太贵，鲁迅住不起。

以1930年为例，一幢两间宽、两层高、一楼一底、占地三分的石库门，在上海南市要价两万块大洋（可参见老上海兼老中医陈存仁先生的回忆录《银元时代生活史》），在老城只需要一万多一点，在闸北最多卖到六千块大洋，在浦东最多卖到五千块大洋（那时候黄浦江上没大桥，浦东很荒凉），在张爱玲定居的静安寺一带能卖到三万块大洋，而在公共租界的东区，也就是全上海最繁华的外滩，叫价至少十七万大洋，北外滩（也就是美租界）房价便宜一些，不过没有八万块大洋您是买不到手的（参见《民国二十年代大陆土地问题资料》第95册，台湾成文出版社1977年影印版）。

由此可见，旧上海的房价数外滩最贵，其次就是北外滩，而这两个区域都是租界。

鲁迅在上海定居时，给《申报》写专栏，给出版社译书，另外还编杂志，年收入平均在四五千块大洋左右，想在北外滩买一幢石库门，不吃不喝得攒十年。问题是，他在上海居住的时间还不到十年，就因病去世了。所以他在上海一直没能买上房子。

坦白说，鲁迅收入不低，那时候全上海黄包车夫平均年收入才180块大洋（北京车夫收入更低，骆驼祥子一年收入只有五六十块大洋），而鲁迅一个月就有300块大洋的编辑费，在旧上海即使不算高收入阶层，至少也是中产人士。可租界的居住成本实在太高，像他这个收入水平也住不起，甭说买房，就是租，在租界里也要花很多钱。例如徐志摩和陆小曼在法租界租独栋洋房的时候，房租老是欠，以至于徐志摩需要同时在三所大学任教，才能保证收支平衡。

鲁迅不想活那么累，所以只在租界的边缘、现在北外滩的北部租房住。万一打仗，他和许广平可以沿着四川北路往南逃，只要一袋烟工夫，就进了安全地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