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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到失败之处,才能继续往前”

陈丹燕上海作家。1958年生于北京,八岁起移居上海。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8年出版第一部中篇小说集《女中学生三部曲》,1990年发表中篇小说《寒冬丽日》,开始涉及都市生活题材的文学创作。曾先后出版《独生子女宣言》、《上海的风花雪月》、 《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等作品。上海作家陈丹燕 高剑平 早报资料

  《上海的金枝玉叶》

  《上海的金枝玉叶》

  《上海的风花雪月》

  《上海的风花雪月》

  《公家花园》

  《公家花园》

早报记者 石剑峰

6月初一个闷热的下午,和作家陈丹燕一起带着十几个老外游外滩,线路从和平饭店开始,陈丹燕一路给这些好奇的外来者讲述一栋楼、一座公园、一条街的故事。也是在这次“外滩文学之旅”中,陈丹燕说,包括手头上写完的这本《成为和平饭店》,已经写了和上海相关的6本书,整整20年,是该跟“上海”说再见了。从开始写上海故事的那一年——1992年,射手座的陈丹燕也开始了漫长的长途旅行。“上海写作”结束了,“旅行”却还在继续。“外滩文学之旅”前几天,陈丹燕刚刚从斯里兰卡回来,《成为和平饭店》则将在下一期的《收获》杂志发表。

从《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到《外滩:影像与传奇》、《公家花园》,以及即将出版的《成为和平饭店》(上海文艺出版社),20年6本书都在写上海这座城市,陈丹燕说,回头想想也挺吓人的,“听上去自己都好像有七八十岁了。”2008年采访陈丹燕时,她的《外滩》刚刚出版,当时她说,关于上海的书写可能要停下来,结果她继续在写,“我发现还是有东西要写,但现在感觉很明确了,就是要停下来了。” “写完《成为和平饭店》,你是如何向上海告别的呢?” “去喝一次酒、跳一次舞,然后去了斯里兰卡,先庆祝起来再说,然后带朋友去走一次外滩。” 在6月底即将动身去乌兹别克斯坦的前几天,陈丹燕接受了早报记者的专访。

关于上海的写作

从斯特拉斯堡开始

东方早报:从开始书写上海到今天,整整有20年,20年前是什么契机让你把上海作为你的写作对象?

陈丹燕:我自幼的理想就是写作,但是仍旧没想到会写上海,结果一写20年,从1992年的第一篇文章开始,到2012年《成为和平饭店》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哦,我看见下午有个小孩想要偷饭店的勺子。”

开始写上海是非常个人的。1992年我第一次去欧洲,在斯特拉斯堡看他们的房子怎么跟上海这么像?三层楼的洋房,然后是梧桐树,小孩子也玩跳房子,跟我小时候玩得一模一样。那是非常本能的反应,怎么会这样呢?这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在那里,你是找不到答案的。回到上海,我慢慢找到答案。《上海的风花雪月》最早的四篇发表在《上海文学》上,他们说你可以接着写,然后就接着写了。

东方早报:你写上海的1992年,当时正是浦东开发之时,中国城市化开始加速。我想连你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上海写作其实是可以放到这样一个大历史背景中的。

陈丹燕:这样想确实挺吓人的。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社会已经很安顿了,中国大部分城市开始城市化,很多小镇变成市。而在此之前,城市是一个负面的概念,但从那个时候开始,城市不再受到那个“罪恶”的约束,反而成为机会的所在,各种各样的人来到城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于上海的历史,历史中的悬案,大家有了好奇,也开始能公开、一点点地讲。而在当时,我肯定没有这种自觉意识。我对上海的写作,完全是个体的,我在上海长大,但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城市的历史。从1992年开始,上海的城市大规模动拆迁,每个人的神经都很紧张,因为我认识的东西没有了。

东方早报:你从1992年开始写上海,但到20世纪末时,突然有很多人都在写上海,出了那么多关于上海的书,在那个时候你会对继续写上海有腻味吗?有更多自我压力吗?

陈丹燕:你讲得不错,我会觉得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但现在想,还好那个时候坚持下来了。许多次我质疑过自己,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将自己囚禁在电脑前,为这样复杂的城市工作,我为什么不在喧嚣声中离开,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坚持下来了,我想这个城市有什么的确吸引了我。我好像一直有逃跑的状态,你追到这里,我再往前面跑一点。

没有误读

也许不会写6本上海

东方早报:从《上海的风花雪月》开始,很多人就给你这几本上海系列贴上了标签,比如小资、怀旧等,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误读,你怎么对待这十多年的误读?

陈丹燕:一开始大概就是愤怒,觉得他们怎么会这样,第一看不懂反喻,第二看不懂隐喻,第三看不懂比喻,那这些人还是我的读者吗?如果这些人不是我的读者,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工作?后来我觉得好一点,觉得误读这是个人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到你(读者)脑子里把你改过来,我也没有这个权力。

现在回看那些日复一日的沉默的写作的日子,我发现自己也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在认识上海这座城市的过程中,在对我创作的那些误读和批评的压力下成熟起来的。现在我会想,如果没有那些一直伴随着我的误读,也许我不会写6本书,也许我这个人也有点所谓越挫越勇的心力。作家真是一个矛盾的职业,你在拼命努力保持自我,寻求表达独特性的同时,总是也在尖起自己的耳朵寻找着知音发出的声响,有时这种愿望被误读深深伤害,但它竟然也是不死的,有时它只是好像蚌壳一样紧紧地闭合了,这是对伤害的抵抗,却不是绝望。这是读书人这个职业对实至名归的声望基本的要求吗?王元化(学者、文学评论家、现代作家)病重的时候,我常去陪伴他,他说过,他这一生对利无求,但对名有所求。那时我正在写《成为和平饭店》的第一稿,我想到自己。希望读者是自己的知音,能欣赏自己的思想与技术,能享受自己的劳动,就像自己曾享受了那么多好作品带来的心灵生活,按照王先生古雅的说法,就是膺服。作家这个职业的根本特征,是只有寻找到自己作品中的失败之处,才能继续往前。从这个角度,他的工作又与别人的评判无关,与自己角力是他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成功的快乐只有短短一瞬,就结束了。

东方早报:你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在你开始写上海之后没多少年,“上海学”再次成为一门显学。

陈丹燕:上海曾是个身份矛盾的旧通商口岸城市,所以写上海,从一开始就会被误读,这些我有思想准备,也并不害怕,但是仍旧没想到会有如此深的寂寞充斥在这个过程中。其间,“上海学”从隐学变成显学,上海故事似乎成了卖座的利器,但我还是能在喧嚣之处感受到无所不在的寂寞。在之前,研究上海是大家避之不及的,觉得这是没有前途的。比如我写《上海的风花雪月》的时候,能够找到的书就是唐振常编的《追忆》。

在最初写上海的时候,凡是有所企图的人,都去写农村题材了,不会碰这个东西,有什么前途?你是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写作,我觉得那个是好的,到后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没有办法。但当时也没有想过,这样一写就写了20年。如果从我自己本人讲,我很希望回到当时,没有人给你贴标签,别人也对你不在意,但这个不在意就是不会误解你。

东方早报:这会带给你身份上的压力吗?读者会慢慢忘记你最初是干什么的,把你塑造成另外一个人,比如上海史专家等。

陈丹燕:确实有身份压力,而且你一直跟这个地方有纠结,有的时候你必须要为它说什么,但我觉得这其实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现在很开心。在20年后,结束整个上海故事的写作的此刻,我心中充满了快乐。《收获》的编辑对我说,“这要不是个好作品,我们也不会出版,所以我们现在只说它的不足之处,我们来看如何修改。”那时我心中真的是充满了纯粹的快乐。

自己并不擅长虚构

东方早报:这6本关于上海的书中,《成为和平饭店》以一座建筑为写作对象,你是否有这样一种自觉,就是避免最后成为旅行指南写作,避免被误解为一座酒店的软文?

陈丹燕:《成为和平饭店》写的比《公家花园》早,写好第一稿,肖元敏(编辑)找我谈话,我给她看。她说,这样的写法——从大堂、房间,然后舞厅,有一点像功能性写作。那时候我才想到,我的本业是作家,我不是建筑学家(要写酒店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是这个酒店公关部的,非得把酒店历史全部讲清楚。在这过程中,我要剔除很多身份,最后剩下的身份就是作家。然后根本想不出如何去改,这跟以前写法完全两样,以前可以当专栏性质一篇篇写,这本完全不行。我不是写专栏的,我是写小说的,所以我必须要回到本行,尽管我觉得自己手艺并不好。

东方早报:在这本关于和平饭店的书里动用了非常多的写法,尤其是在书里将非虚构与虚构写作混在一起,这让这本书跟你其他5本关于上海的作品很不一样,为何要这样做?

陈丹燕: 关于上海的写作,越写到后面越难,这6本非虚构文体的上海故事,更接近城市素描,但在20年的写作过程中,从传记小说的以人物为主的写法,转向将一栋建筑当成一个人物来呈现;从田野调查式的写作方式,慢慢转向将真实的材料作为砖头,将虚构部分作为水泥,融合为一起的一个写作手法。它们是越写越难的,所以我以为这说明我能一点点往前走。之所以选择非虚构,以这种在中国文学中自身也是误读误写重重的文学形式来写作上海故事,是因为它是最符合上海这个城市的形式。不是纪实文学,不是新闻特稿,不是文学上的照相术,它是在“世上没有绝对真理”的世界观下,用自己方式接近真相。

东方早报:在《成为和平饭店》里,你又回到小说家身份上去了,你以后会不会真的写一本小说呢?

陈丹燕:我大概在14岁就写了第一个长篇小说。那时候父亲找了一位写作的人,让他帮我看我写的东西。那个人是非常会鼓励人的,他一直认为一个人要到50岁才可以写长篇小说,没想到一个14岁的小孩能写长篇小说,所以她一定是天才。那时候我很受鼓舞,后来意识到他说这些其实是对的,对绝大多数写作的人来讲,虚构的能力其实是没有的,所以就会出现很多乱编,因为他没有,但他还是认为,编就是虚构。我觉得虚构真的是手艺,但我那一部分其实一直不好。

我觉得,作家其实是知道自己适合哪部分写作的。我这个人可能更适合非虚构体,而且我也喜欢这个工作方式。做很多研究,跟很多人谈话,在这里面寻找那些你要的东西。不够的话再去找,这个让我觉得是在正正经经做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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