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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画家

何频

学术风尚总不脱时代风习,惯常与大街上流行的时装很有些相像,的确它讲时尚。

一种范式和一门学派,抑或某一类表现方法,一旦试水成功,对路了,其示范和引领作用,即如风靡一时的百家讲坛,总有争先恐后的规模效应。怎么说?美术史原本颇冷背,做这一门子学问,要甘于寂寞坐冷板凳。不料近年关于中国美术史的研究,扛着“社会艺术史”的招牌却很入时,墙外开花墙里香。传统的书画学,考真伪,考递藏,考内容,琐碎无味如注经。可一旦把它们重新打包,整体装进“社会艺术史”的大筐子里——专门探究作为画家的人际关系,从此出发,点石成金,顿时柳暗花明。美术史就这样突然被盘活了!有美英学者高居翰和柯律格等人光大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白谦慎先生的《傅山的交往和应酬——艺术社会史的一项个案研究》,通过透视傅山,这位前朝的遗民与清朝地方大员魏一鳌的交往,揭示了名士书画也为稻粱谋,创作和应酬作品的一系列问题。

看类似的著述着实让人吃惊。原本只是掌故与谈资的范畴,是老辈瞿兑之和郑逸梅接着《孽海花闲话》谈闲天的,竟然杨柳新翻,一变而成了有意思的学问。而且门道深深,很耐品味。

古物书画作为有形的财富,随时也在转移流动,不时在资源的重新配置中。首先是政治攫取,其次辅以权贵和富商的连手匿藏。不论是清朝前期的“南画北渡”,到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政治没收和名义上的捐献,权力吃进是重头。如今伴着社会转型,又出现资本吃进的新势头。刻下的书画拍卖,成交动辄千万上亿,但画家在世时,生活度日多捉襟见肘。日据时期,黄宾虹蛰居旧都,北平生活供应奇缺,八十老丈吃了配给的玉米面等杂粮难以消化拉肚子。好容易挨到1943年夏天,黄门弟子石谷风托一位书画票友,济南铁路局跑车的张海清设法弄大米,定时给黄家送去。张本人好书法,对大画家虚心执弟子礼,黄宾虹为了表达送米救济之情,叫他任意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书画,三两年间竟暴得百幅,张氏遂将自己的书画室命名为风雅的“百黄斋”。人称石鲁是“东方凡·高”,而画家李世南忆石鲁,“文革”中受尽折磨,被逼装疯,街头有人雪中送炭,不断为他煮烂羊肉,石鲁吃着过瘾,为人作画无数。而前车之鉴,有《清朝野史大观》说郑板桥贪食狗肉上当的故事。

名家是个符号,符号围着光环总是迷人的。今人叹大国之梦雄伟,言必说盛唐;说文人精致有趣,动辄曰晚明。但史载吴道子和陈洪绶,皆穷而贪酒,困顿潦倒的日子,作画靠酗酒来刺激。傅抱石得了他们的隔代遗传,作画“往往醉后”。因为当年在重庆做过张道藩的秘书,后来一边受批判,一边作画,戴着镣铐跳舞。他和关山月奉命为人民大会堂作画,因为缺酒曾闹情绪。陈传席讲傅抱石轶事,说他曾和亚明带队去陕西写生,路过郑州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窗户外面的老榆树上,有饥饿的学生在采食榆钱。傅抱石顿时大发感慨:这一行一定要学习艰苦奋斗,吃饭,“我只要配点辣椒就行了”。他们一到西安,便急着去延安,身为陕西美协主席的石鲁带着上路,想不到车到铜川遇到大雨,半路抛锚,却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浴室,还要等深夜营业结束才能入住。也寒碜之极,不过就是一间无窗户的小屋,铺着木板,傅抱石和衣睡着照样打呼噜。后来,又受邀为新落成的上海虹桥机场作画,魏文伯亲自陪他喝酒,大饮一场,飞机送他回南京过年,不料一觉睡下就没起来。才活六十一岁。

中西美术史上,诚然也有张大千和毕加索这样的风流且阔绰的大牌,但极少,故而说“五百年来一大千”也。《舌尖上的中国》,把风景观光和异地美食巡礼融为一体,让人们在食品安全危机四伏的现实里做了一个出尘的美梦。片头一开,让我等走进藏区的雪山草地,随着纳西族母女俩去采松茸,如入童话之境。好像看《西游记》连续剧,圆了凡人大出一口窝囊气的神仙梦,自然老少咸宜。倒是凡·高隐喻了画家普遍的渴望。现实中,我们谁也不能倒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因为有名望的画家,多有气节和操守,都有与俗世不妥协的顽强的一面,心甘情愿地做精神的自我放逐和流浪。他们不仰仗权贵和富商,绝大多数活着的时候不尽如人意。虽然不同时代,不同背景,其精神的苦难是共同的。总其一生,李叔同最后书写“悲欣交集”,徐悲鸿深有体会地说:“美术的敌人有二:就是穷和忙。”他们身后的书画价格屡破天价,对画家本人构成了深深的讽刺。

(作者系文化学者)

标签:画家 西游记 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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