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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武能:创造美的翻译

本报记者 蒋蓝/文 祥惠/图

主持人语

从《格林童话全集》到《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杨武能的德语译作,遍及我国少年至青中年的阅读层次。杨武能认为,德国人称纯文学为“美的文学”,也不妨称文学翻译为“美的翻译”或“艺术的翻译”。使自己的译作成为“美的翻译”,成为“美玉”或美文,是他半个多世纪翻译生涯的不变追求。

本期嘉宾

杨武能,1938年生于重庆。1962年秋南京大学德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四川外语学院任教。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冯至,主攻歌德研究。1983年调四川外语学院任副教授、副院长。1990年调四川大学任教授,1992年至1997年任四川大学欧洲经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1960年开始发表译作,出版《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格林童话全集》《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魔山》等经典译著30余种,另有学术专著《三叶集》等。编著的《歌德文集》《海涅文集》等十余种译作影响深远,获“中国图书奖”等多项奖励。2000年荣获德国“国家功勋奖章”,2001年获终身成就奖性质的洪堡奖金。

采访手记

2012年3月6日 成都

杨武能先生的译作,遍及少年至青中年的阅读层次,我8岁的女儿最喜欢的书中就有他翻译的《格林童话全集》。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他译的黑塞杰作《纳尔齐斯与哥尔德蒙》。这本书我珍藏至今,还是198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初版。我至今认为,杨先生的译本是所能见到的译本里最出色的。

在府南河边的一个静谧小区,我拜访了杨武能先生。杨先生鹤发童颜,神清气爽,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饱学之士特有的内敛、丰沛之气。谈到《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翻译,他承认这是自己译作中最喜欢的译本。据他回忆,这部书是他在北京读研究生时冒着暑天的酷热,用两个多月夜以继日译成的。1984年年底他拿到上海译文出版社寄来的样书,颇有些担心小说会遭到冷遇。殊不知恰恰相反,这书竟受到了相当多显然属于不同层次的读者的关注和青睐,竟成了当年仅次于《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最受欢迎的译作。杨武能说,“一些爱好文艺的青年更是喜欢它。旅德画家程丛林说过,当年他们在四川美院的同学曾经排队等着看这本书;当时《四川日报》编辑李中茂一下竟‘抢购’了十本,为的是公诸同好。诗人程宝林也特意来拜会,说这部译作影响了他的命运。一年夏天,一位在边远地区某师范学校工作的藏族青年来重庆看我,给我献上哈达,就因为我是那本给了他启示和力量的黑塞小说的译者……”

在我看来,作为朝圣者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固然饱经沧桑,而杨先生也与黑塞一样,在饱经沧桑中,获得了一种“困惑后的释然”。

李白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里,有妙句“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回头望望刚才走过的山间小路,苍苍茫茫笼罩在一片青翠中。对年过七旬的杨先生来讲,不妨改为:七十却顾所来径,苍苍宝山横翠微。读一读杨先生翻译歌德的绝唱《游子夜歌》:“一切的峰顶 /沉静/一切的树梢/全不见/一丝儿风影/林中的鸟儿们静默无声/等着吧,你也快/得到安宁。”这种感受,就像透过静谧的院落,看见高天流云。

对话

半个世纪,徜徉于德语文学的宝山

“文化苦力”型翻译家

记者(以下简称记):杨先生何时开始入手德语文学翻译?

杨武能(以下简称杨):1957年,我如愿考取了南京大学德语专业。受叶逢植等老师影响,我上二年级时就尝试做点翻译。1959年春,我的一篇非洲民间童话译作《为什么谁都有一丁点儿聪明?》在《人民日报》发表,对我而言不啻翻译生涯中掘到的第一桶金。巴掌大的译文给了初试身手的我莫大鼓舞,以致一发不可收拾,继续在小小的“自留地”上挖个不止。当时我在重庆的父母经济极度困窘,叶老师问我,何不试着为《世界文学》译一点东西,挣点稿费接济家庭。我译了亨利希·曼的著名中篇小说《格利琴》,《世界文学》1962年的1、2月合刊用金尼这个名字发表了。以彭芝为笔名的贝希尔《诗论选译》刊登于同一期。莱辛的《寓言八则》也登于3月号。《世界文学》当年11月号又刊用了我选译的丹麦作家尼可索的回忆录《童年》。与我联系的李文俊先生来信称,《童年》的译文受到实际主持编务的老翻译家陈冰夷赏识,希望我考虑再选译几个片断。所以,大学时代我便连跑带跳地冲上了译坛。

记:翻译过程中,你自然要研究原作者的背景。翻译与学术研究是你的双翼。

杨:举个例子,我在《世界文学》发表的第一篇习作《格利琴》,是首先研究了亨利希·曼这位德国文学史誉为现代经典作家的生平和创作,才从他卷帙浩繁的作品里挑选出来的。这个中篇小说为长篇小说《臣仆》的前身,而《臣仆》乃是亨利希·曼最重要的作品。选《格利琴》来翻译,应该说是颇有学术眼光的。我还认真为自己的翻译习作撰写了一篇“前言”,篇幅不长,浓缩了作家的生平和创作,作品的思想内涵、艺术特色以至于价值意义,不啻言简意赅的论文。这篇论文虽说短小,对我日后的学术却意义非凡,从此我均为译著认真撰写序言、后记。先研究而后翻译,把学术研究与翻译实践紧密结合,成了我做文学翻译的一大特点。基于此,我才能成功完成《浮士德》《魔山》等巨著的高难度翻译,我的译作才有了系统性和学术性。

不要“中国式的谦虚”

记:你是冯至先生的弟子,主攻歌德研究,当时国内德语文学翻译同德国有什么交集?

杨:我在40岁成为冯至先生的弟子,游走在社科院内外,乃至游走在北京的学术名流之间。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学术的眼界和胃口都大开。信奉上帝的基督徒有一句祝福语曰“上帝与你同在”,我庆幸“歌德与我同在”。并不仅仅因为在德语里上帝Gott与歌德Goethe发音近似,而是做冯至的研究生,我便与这位德国大诗人、大文豪、大思想家结下了不解之缘。1981年我以一篇评说《维特》的毕业论文获得了硕士学位,同年出版《少年维特的烦恼》新译,第二年又应邀参加德国海德堡的纪念歌德学术讨论会而第一次走出国门,这次与会使我长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见识:参与国际学术交流来不得“中国式的谦虚”。翌年更以《歌德与中国》为研究课题获得洪堡博士后研究奖学金,获得在德国长时间研修的机会,并终身受到洪堡基金会的关注和扶持——我因译介研究歌德而受到的眷顾,真可谓一言难尽。苦于时间和精力,我成绩有限,愧对恩师冯至。

所幸1990年调到四川大学,才能专心致志研究歌德。我在七八年间出版《歌德与中国》和《走近歌德》专著,完成《浮士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迷娘曲——歌德诗选》《亲和力》等在内的四卷本《歌德精品集》的翻译。这些连同我和刘硕良主编的14卷《歌德文集》,都在1999年歌德250年诞辰之前面世,不仅成了我文学翻译生涯超越系统译介德国作品的又一建树,也是中国百年来研究、译介歌德最具规模、最为系统也最令人瞩目的成果。

记:你为歌德的汉译作出了巨大贡献,如何总结自己的翻译?

杨:要创造传之久远的、能纳入本民族文学宝库的翻译文学,要创造美的翻译和美玉、美文,必须充分发挥翻译家的主观能动性和艺术创造精神。因此我赞成说文学翻译是艺术再创造;翻译家理所当然地应视为文学翻译的主体,也事实上是主体。

50年翻译生涯传奇多

记:在你的翻译、研究生涯里,你得力于很多恩师的帮助,有些交往近乎传奇。

杨:我在南大期间,发现德语系图书室的管理员对德语文学非常熟悉,他就是著名的德语文学专家、富顺人陈铨。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至今感念他。

1962年春天,我收到第一批约200元的翻译稿酬,不仅接济了家庭,还买了一件夹克衫。这除了靠天分和勤奋,还得感谢老师们的激励、帮助和提携,我永远不会忘记我那介乎于师友之间的文学翻译领路人叶逢植老师,不会忘记帮我发表译作的两位编辑——《世界文学》的李文俊张佩芬夫妇。

记:你是如何结识七月诗人绿原的?

杨:1978年,我嗅到早春气息,就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写了自荐信。不久接到回函,称该社正“计划编印一部德国古典短篇小说……您手头如有适当材料,希望能为我们选译几篇”。我立马给编辑寄去十来个选题,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肯定的回信。不久我到北京参加社科院硕士研究生复试,顺便拜访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一间简朴的小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位五十来岁的瘦小男人,穿洗得泛白的学生服,脸上架着黑框近视眼镜,人平凡简朴得一如他所在的办公室。他自我介绍就是那个跟我通信的编辑,名字叫绿原。

这部定名为《德语国家短篇小说选》的小说集,选收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的德语短篇小说34篇,20篇是我翻译。前辈绿原最后拍板由我作序。1981年2月书出版了。没想到的是,不仅序署了我的名,而且书的编选者也成了杨武能!要知道,具名编选该社同一系列的英国、美国、法国短篇小说选者,都是王佐良、罗大冈、朱虹等权威。我又斗胆向绿原要求重译郭沫若译过的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同样得到了他和孙绳武同志的认可,并顺利地在1981年底出书。这个版本至今仍不断再版、重印,成了郭老译本之后最受瞩目和欢迎的译本。

《维特》之后,仍是绿原任编辑,我又自告奋勇编选和主译了上下两册《德语国家中篇小说选》,并在1984年4月顺利出版。绿原是我五十年文学翻译生涯中,继叶逢植和李文俊夫妇之后遇到的又一大“贵人”。在北京求学期间,我登门拜谒过宗白华、朱光潜、季羡林、钱钟书等学术昆仑,更把冯亦代、董乐山、傅惟慈、梅绍武等译坛巨星变成了自己的“北京老哥们儿”。

记:你翻译的《格林童话全集》可谓是你译作中再版最多的,这也得力于译林出版社的慧眼。

杨:说到《格林童话全集》,不能不提到译林出版社的老社长和创始人李景端。五十多年的文学翻译生涯,我跟老李关系最为密切,最为深远。这部书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杨武能阶段”不只我一人

记:德语界老前辈严宝瑜教授把歌德在中国的传播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为郭沫若阶段;第二为冯至阶段;第三为杨武能阶段。您同意这个划分吗?

杨:我同意。但“杨武能阶段”不仅仅指我个人。董问樵、钱春绮成就斐然,同辈中研究和译介歌德的也不少。第三阶段由于天时地利等原因,比前两个阶段的气势大得多,成果丰硕得多,这叫众人拾柴火焰高。

记:就杨先生目光所及,你心目中应该有最好的译品。

杨:在《浮士德》的众多译本里,我认为最好、最优美的汉译还是郭沫若的。田德望的《神曲》出类拔萃。我最钦佩的翻译家是傅雷,他的风骨令人神往,其众多译本深谙汉语之美,是神品。

记:你与“诺奖”得主君特·格拉斯有交往。你如何看待顾彬近年对汉语写作的议论?

杨:我与格拉斯见过两次,他很随和,很关注中国作家的写作。我和顾彬是老朋友了,我们还一起登峨眉山呢,但我不同意他的一些论点。当代汉语写作不比德国差,当代汉语写作更非垃圾。汉语作家应该安心写作,不要东张西望,总是渴望在西方得到评价。懂不懂外语更不能作为评价作家好坏的标准……

记:文学翻译始终是你的至爱,也是你生命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目前杨先生还有哪些翻译、写作计划?

杨:在翻译过程中,我爱上了德国的文化、历史和文学,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人生,德意志是我的精神故乡。《杨武能译文集》多达11卷,并未囊括我全部的译作,《魔山》《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歌德谈话录》《魔鬼的如意潘趣酒》以及后来的重要译品未能纳入其中,更不意味着我翻译事业的终结。除了儿童文学译作,我继续《浮士德故事》的写作,同时在编辑《歌德思想谈片》,估计这部稿子要超出4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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