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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柳树长在黄河入海口

陆天明

那是个暮春时节,黄河入海口的风却依然料峭。我穿着笨重的圆头黑皮鞋,一歪一颠,急急奔走在入海口近处宽阔的河滩上。细如粉面的沙粒不住地灌进鞋窝,我浑然不觉,即便遭遇一米多高的断坎儿,或不知从何处渗来的泥浆,或踩踏在脆硬尖利的苇茬上,我还是不会放慢脚步。四下里弥漫着一份几近于永恒的静谧,加上远处白鹳间歇的鸣叫和身旁风的肆意游荡,让天空的高蓝和纯净显得如此的圣洁、沉逸。身上已经出汗,必须敞开领襟。但我依然没有哪怕稍稍地放慢脚步,依旧照直向那一片片一个个圆土包似的树丛奔去。当地人告诉我,那也是柳树。我愕然。我这一生见过各种各样的“柳树”。而我眼前这些被人们所指的“柳树”既没有“软于丝”的枝条,也没有被春风剪出的“细叶”,更没有那般淡红和鹅黄去悦人眼球。面对奔腾了几千百里后明显露出疲态的黄河,它们虽然也倚得了半匹寒风,却不见半点狂势。它们既不像垂柳那般的柔媚婀娜轻盈,更无旱柳常有的高大伟岸刚毅。它们只是一丛自沙地上向上萌生的灰色枝条,初看起来似乎有点羞怯,好似刚嫁到大户人家来的小媳妇,细看之中甚至于还觉得它有点自卑。但再看之后,那由一根根手指头粗细的枝条组成的灰褐色树丛却又不动声色地渗透着一种沉稳和倔强。这种沉稳和倔强似乎只有生活在穷乡僻壤大山深处的那些老铁匠独具的。于是,当风从那些个圆土包似的树丛里穿越时,你似乎能听到它带来了锻打马蹄铁和砍刀时一声声的单调和固执。而让我最为惊愕的是,当地人说,这样的“柳树”全都是眼前这条黄河从大西北的黄土高原上带下来的。

怎么可能?它们怎么可能穿越千里而到此地扎根?我诧异。当然要诧异,并反问。

“黄河带下来的自然不是整棵的树,而是它们的种子。”他们如此解释。

“那也不可能啊。从黄土高原到这入海口,少说也得两三千里。这滚滚黄河水,穿峡谷,趟平原,扫荡九曲十八弯,不知在几多滩头喘息过,不知在几多崖壁上碰碎过,又不知漫灌过几多千古河床,几多板桥土墙,经几多日头暴晒、风雪肆虐。据查,这柳树种子的千粒重只有零点四克。也就是说,它的种子一千粒还不到半克重。那一粒才有多重多大一点点?!这么微弱的个体,如何能经受得了这千里磨难,保住自身那旺盛的生命因子,抓住被卷入大海前的瞬间机会,毅然决然地在这滩头的沙地上存留住,生根发芽? ”我驳问。

“这,你就要问它们自己了。”他们莞尔一笑,回答得不无有点圆滑和无奈。

放眼望去,宽阔的滩头上,这样的“柳树”绝不只是一棵两棵,也不止十棵百棵,千棵万棵,而是……无法计数的,像一支“大军”,一支处于激战间歇,正在休整的大军,成片成群地散落在这滩头沙坑湿地之间,聚合在地平线的这头和那头……并保持着必要的沉默……它们不会是人工栽培的,更不像是当地常有的。因为除了在这入海口的滩头沙地上,我再没有在其他的地方看到它们的身影。这似乎确证了它们是由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从上游某个地域带到这儿,并在进入大海前得以在这儿落土扎根。

我当然不能因此就说,它们这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是故意要在这儿扎根才做出这惊绝人世的举动的。有种自然哲学告诉我们,宇宙(包括除人以外的万物)本不承载任何意义,换一句话说,它们本不是为了什么才存在的。现存的一切,只是一种实然,本没什么“应然”。即便如此,我仍然要为这种“柳树”叫好,特别要为它们那些千粒重只有零点四克的种子们叫好。我坚信伟大的黄河途经黄土高原时,带下的绝不止这一种植物的种子。在咆哮泛滥时,它更是摧枯拉朽般冲毁堤防,席卷城镇,我们常可以在它翻滚的浪涛中看到断垣残壁、残枝败叶和种种动物的尸身,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金属构件、车辆残部……但,它们都不能坚持到达这入海口,在翻滚的波涛中甚至都无法存留一点自己的身影,当疲乏的黄河缓缓汇入大海时,它们全都消失了,唯独这个种子,这个小到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种子,偏偏留住了自己的生命,并且在这片滩头上居然还生成了一支兴旺的“大军”。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被深深打动了。我想不到生命的顽强竟然也能在这样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中得到如此的张扬。难道这便是大自然的“本能”,生命的固有之义和应有之举嘛?这就是站在大自然面前,我们,作为宇宙间一种高级生灵,一种以追求诗意地活着和有意义存在的高级生灵,却总是会、也永远会感到自己渺小的原因嘛?我们能不能也去把生命的顽强锤炼成自己一种无意识的本我行为吗?我曾在网上发过这样一个帖子。我说,如果什么时候感到了自己张皇、软弱而茫然不知所措,请站在一棵大树或老树面前,久久地久久地凝望它,什么都别想,只听它在风中静静地翻动叶片,坦然地微微摇曳自己庞大的身躯……我相信你一定会安静下来,走出一时的困扰,重拾该有的思绪。而在那个暮春季节的时日里,入海口任何风景都不再能引起我的兴趣。无论是那些只在高处落脚的珍稀的白鹳黑鹳和悠然在低洼水面上自处的天鹅群落、或是那些只在湿地上才会有的万千风情,或是保护区里特地为浏览者建造的精美建筑……都不能再让我眷顾留恋,我只沉浸在对这种“柳树”的惊诧中。这确实是一种十分平静,却又十分温暖的惊诧。我追问当地的一些朋友,他们居然也说不清这种“柳树”的真名,我只能把它叫做“滩柳”……

标签:入海口 柳树 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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