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坐像：一场有关“历史情感”的风波

2011年12月23日 06:43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林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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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周楠 林环

如今，南京江宁博物馆内，再也见不着“坐着”的“秦桧”了。

9月28日，在秦桧的“故里”——南京市江宁区的江宁博物馆新馆开馆。馆内“千秋江宁”的展厅中，出现了一尊坐着的秦桧像。一时间，众议纷纷。

“一反传统，不再是西湖边上岳飞庙里长跪不起的罪人……引发了广泛质疑，也引起了全国岳飞后裔的强烈愤慨！”岳飞后裔联谊会闻讯后发出一份书面的《严正要求》，并连夜乘火车赶往南京交涉。

风波终于尘埃落定——江宁博物馆昨日回应称，塑像已经撤去并“永久封存”。另据岳飞后裔联谊会副会长岳军昨日向本报透露：馆方的承诺是，“等过了这段风口浪尖的日子后”，再请岳飞后裔来当面销毁塑像。

【坐像何来】

博物馆：“当时没有想太多，没有赋予其任何意义”

昨天，记者辗转联系上江宁博物馆保管部，参与当时布展的杨小姐对此表示：“秦桧坐像是制作公司做的，我们当时没有想太多，没有赋予其任何意义。目前，秦桧坐像已经撤掉，永久封存了。 ”

杨小姐介绍，江宁博物馆新馆同时是南京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免费参观。馆内“千秋江宁”的展厅中，有一个“岳飞大战金兵”的单元，主题是突出岳飞的爱国精神。单元里最重要部分是一幅大油画，描绘了岳飞在江宁牛首山率领岳家军抗击金兵的宏伟场面。此外，在两边的展柜里，展出了在江宁竹山公园出土的一些文物。至于秦桧坐像，被放在一处角落，并且形态瘦小，佝偻着背，一旁的简介也只是客观介绍了他的生卒年份、是南京江宁人等基本资料。“并不像一些媒体渲染得那么夸张。如果有人因此觉得我们是要为秦桧正名平反，那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初衷。”

江宁博物馆馆长许长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多次表示对坐像引起的风波有些出乎意料：“当时我们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

另外，对于某些媒体所报道的“馆里特地请来上海一位艺术家为秦桧塑了一尊坐着的雕像，还起了个叫《跪了492年，我们想站起来歇歇了》的名字”，馆方工作人员一致表示：“纯属子虚乌有。”

当时参与场馆内容设计的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贺云翱，昨日告诉记者，自己并不知道秦桧被设置了一个坐像，“这确实不妥”。

贺云翱说，江宁博物馆新馆作为文化建设项目，光是内容设计就用了一年半，经过田野调查、历史和现代的文献资料收集、文物分析等，还专门请专家论证了五六次。参与其中的二三十名专家来自省市文物部门、大学、社科研究部门等，以南京本地的文史专家为主。总的来说，坚持以历史事实为基础、历史事项为单元、历史时间为脉络，设计了总的展览路线、单元安排等。

“不过，博物馆最后的展览呈现，除了要经过专家参与的内容设计之外，还要经过形式设计和布展制作。这一次的问题，就是出在后两个环节。”贺云翱说，“我们参与的内容设计只提到秦桧是江宁人，在江宁境内发现了秦桧家族墓，出土过不少精美的文物等，这些史实是不能回避的。”

贺云翱告诉记者，专家们基于这些研究，还在今年出版了两本相关的书：《千秋江宁》和《风流东晋》。《千秋江宁》中这样描绘秦桧：南宋主和派代表人物，两任宰相，前后执政19年；相传秦桧家乡位于江宁汤山镇桦墅村，2004年2月在江宁建中村发掘大型宋墓，疑为秦桧墓。而书中对岳飞的介绍则感情色彩鲜明：著名军事家，民族英雄，抗金名将，曾在江宁牛首山率领岳家军抗击金兵。

【坐像何罪】

岳飞后裔：“挑战了民族的廉耻与是非底线，冒天下之大不韪”

昨天早晨，岳军刚刚从南京回到江西九江的家中。他是岳飞后裔联谊会副会长，也是此次《严正要求》的执笔人。

“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这么做！”岳军昨日告诉记者，他们并不想“多事”，但坐着的秦桧像“挑战了是非底线”，因此“强烈要求严肃认真追查此事,立即砸碎大汉奸、大卖国贼秦桧的贼像！”

12月10日，岳军从网上闻知此坐像，与联谊会中的其他人一议，无不愤慨。他们认为：长跪不起的秦桧像，可以起到警示后人、教育后人的作用；一旦改变其形象为坐立，是对历史的扭曲，也是对是非不分、忠奸不明、善恶不辨的肆意放纵。他们原想在网络上的“口诛笔伐”能起效力，不料，耐着性子等待一周后，仍未闻江宁博物馆处理坐像。为此，联谊会召开了一次专门会议，决定派代表去南京交涉。17日，岳军在家写就言辞尖锐的《严正要求》，认为“这样一个从历史到现实、从官方到民间都已定论、十恶不赦的历史和民族罪人”，“竟然有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改其跪拜形象为坐立，不知其意欲何为？”18日夜，岳军连夜乘火车从九江赶赴南京。

19日中午，岳军与7位家在江苏的岳飞后裔，聚集在江宁博物馆门口。那天是周一，博物馆每周例行闭馆日。岳军等人要求门卫打电话给馆长，称自己从这么远赶来，一定要面见。沟通之后，一行人进了博物馆，并递交了《严正要求》——“虽然秦桧乃古之江宁人，但让秦桧坐起来决不会是当今江宁人民的意愿。清人语，‘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应该出自古江宁人之口，也应该是当今江宁人民的鲜明态度。”

除此，岳家后人们在展厅内参观时，还发现关于秦桧的文字介绍中“部分用字不妥”。“介绍秦桧时，用的称呼竟然是‘名相’，我一看到就当场提出了：为什么回避‘奸臣’、‘卖国贼’这种贬义词？”岳军说，当时馆方立即表态会很快修改文字。

19日下午、20日上午，岳家后人代表与馆方负责人开会沟通。岳军说，当时馆方负责人致歉了，并表示要把坐像永久封存，“但我们认为这相当于封存了一个定时炸弹，要求销毁，馆方也被说服了，说冷处理一段时间，等过了这段风口浪尖的日子后再请我们来当面销毁塑像。具体日子会通知我们。”

20日晚8点36分，岳飞后裔联谊会在自己的网站上发帖《岳飞后裔联谊会及时制止一场思想混乱》——“经交涉，江宁区博物馆也认识到了他们的这一不当举措严重伤害了全国人民的感情，引起了人们的思想混乱，同时也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当天下午，江宁区博物馆就把秦桧坐像移出展厅、永久封存了。一场思想混乱被制止。”

这是否意味着岳家后人对现在的处理结果表示满意？

“满意。说心里话，我想博物馆主观上并无为秦桧平反的意思，但客观上伤害了我们朴素的情感。馆长也说了，他是好心办坏事。”岳军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温和，但他就是这样温和地坚信着：秦桧像的坐或跪，关乎良心，甚至关乎“民族的廉耻与是非底线”。

【坐像何谓】

未竟争议：“这是一个夹杂情感、学术和道义的话题”

何谓，可以理解为“指什么，是什么意思”；也可将“谓”通“为”，解读为“干什么”。那么，一尊坐着的秦桧像，究竟何谓？

在此事经过网络发酵后的网友们大讨论中，最具代表性的质疑就是：“秦桧要是能站起来，岳飞就得倒下。不是历史在颠倒黑白，而是现实被黑白颠倒了。”

那历史真相是什么？众所周知的是，南宋时期，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抗金名将岳飞毒死于临安。然而鲜为人知的是，秦桧跪像为后人在明朝时所制，就历史真实记载而论，“秦桧甚至没有留下过人像”，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宋史研究会原会长王曾瑜昨日对记者说，“因此，只要实事求是、不篡改历史，那纠结于人像的坐还是跪，没有必要，更没有意义。”

在王曾瑜看来，岳家后人的“情感受伤害”可以理解，但历史人物塑像大多是艺术加工，如果纠结于这种艺术表现方式，则从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作者、观者自己的心理。

王曾瑜举例，在史书上记载了真实相貌的岳飞，却由于四方脸、无须而形象不美，以至于各地现有的岳飞像，采用的多为京剧的须生形象，实际上与原貌相差甚远，“难道好人就必须长得好看吗？而秦桧从跪着到坐，难道就暗示在为他翻案了吗？挖空心思争辩那些不可争辩的史实，岂非多此一举？历史研究，讲求的是真凭实据。”

情感受伤害，是专家们认为此次坐像引发热议的最主要原因。贺云翱说，为什么秦桧得跪着，这是一个夹杂情感、学术和道义的话题，人们对秦桧一直都是持否定态度的，如果让他坐着，虽然是中立的，但情感上让人难以接受。人们从情感角度出发，认为让秦桧跪着，是对投降卖国、陷害忠良行为的一种鄙视、否定。

“秦桧无疑是一名历史罪人，他参与陷害岳飞；他在南北民族冲突中，大力主张投降。但恐怕也没必要将简单问题无限放大。”贺云翱说，这个陈列如果只用秦桧家乡的照片和一些出土文物陈列，就不会引出那么多的风波。“这些年来，对秦桧的评价有各种声音，有人认为秦桧也不过是代人受过，但这是一家之言，主流史学界依然认为秦桧是投降派，而且史料中确实有秦桧和金人接触的印证。”

正如一位主张宽容看待的网友所说：“秦桧无论是跪着、站着还是坐着，都是人为的塑造。跪着，更侧重后人对历史奸臣的痛恨；坐着，则侧重历史人物的常态。”但也有网友表示不认可：“我们可以有一颗宽容之心，但是中华民族固有的善恶观不能变。”另一种担心是，这种与常人感受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别有目的。岳军说，初见秦桧坐像，他联想起了黄山脚下曾经的“鬼子进村”旅游项目。打着文化创新的旗号，管他是非黑白，管他忠奸善恶，要的就是可以产生轰动效应的所谓“特色”。

对“鬼子进村”旅游项目之类的现象，王曾瑜也以“荒唐”二字概括，但他并不认为秦桧坐像严重到“歪曲历史”的地步。而贺云翱则强调：“要有基本的道德评价和判断，谁是英雄，谁是投降派，谁是陷害忠臣的要明了，从而树立正确的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