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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宋淇与钱锺书

2011年10月09日 08:31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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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宋以朗

7月24日,我应香港书展主办单位之邀,作了一个题为“我的父亲与钱锺书”的演讲,首度公开我爸爸宋淇与钱先生的部分书信,也略述了他们一生的交往。尽管爸爸是钱先生的知己,但我始终跟他们家缘悭一面,只偶然从爸爸口中听到几件趣事。例如他有天就告诉我:钱锺书曾顽皮地把“莎士比亚”这名字,用上海话念成“邪士胚”,就像他在《围城》和《谈教训》中把T. S. Eliot译为“爱利恶德”一样。由于我所知有限,要完整讲述他们的事,就只好参考大量文献,所以那个讲座除引用宋、钱书信外,也穿插着不少别人的话,而我则负责剪裁、解释这些资料。现在我把讲稿稍加整理,写成本文,但愿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两位近代才士的文学因缘吧。

围城饭局

抗战时期,爸爸和钱先生都在上海。他们如何邂逅不得而知,只知道钱锺书在1942年送过一首诗给爸爸,题作《赠宋悌芬,君索观〈谈艺录〉稿》:

微言妙质得谁如,年少东来信起予。

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

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

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

依据此诗,两者相识大概也始于1942年。他们见面有多频密呢?至少有某段日子,他们是每星期都聚一聚,宋淇的话可以作证:“此信写时,不免想到从前每周必去尊府受教,恨不得时间倒流,再能受先生教诲也。”(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钱锺书信)那年头,爸爸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亦即文学沙龙,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正如杨绛所记:“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见《我们仨》)钱先生本人也自然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语见《吃饭》)也全赖这些“宋淇饭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缘结识钱锺书和杨绛。当时的情形究竟是怎样呢?不妨看看几位当事人的回忆。杨绛这样写道: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黯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傅译传记五种〉代序》)

夏志清则生动地描绘了风华正茂的钱锺书:

钱锺书定居上海后,宋淇即同他交识。那时宋淇以鲍士威James Boswell自居,待钱如约翰生博士,钱是非常健谈的人,有这样一位中西学问都不错的青年不时向他讨教,当然非常欢迎。有一次,想是1944年秋季,宋淇在家里开一个大“派对”,把我也请去了。钱锺书本人给我的印象,则好像是苏东坡《赤壁怀古》的周公瑾,的确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虽然他穿的是西装,也戴了眼镜。(《追念钱锺书先生》)

傅雷之子傅敏当时年纪虽小,但对钱先生也有印象,他说:

小时候在家听客人谈话,最喜欢听的就是钱锺书谈话。不过听得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即使这样,还是喜欢听。(沉冰:《听傅敏谈钱锺书先生》)

比较鲜为人知的,是钱锺书早于三十多岁时已被视为“国宝”。当时跟宋淇最投契的同辈朋友为吴兴华(1921-1966),他学贯中西,博览群书,宋淇一直视他为继钱锺书之后的学术典范。在1943年12月10日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一封信中,我就看到以下这段:

念英文的前辈常风称钱锺书先生为“国宝”,十足表出五体投地之概,使我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

将近七十年后读这些文字,遥想当年,我总算明白上一辈何以流传着“平生不见钱锺书,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了。

或此或彼

1949年解放,宋、钱两家便分道扬镳:钱家留在大陆,我们则南来香港。抉择大凡是深思熟虑过的,都没所谓高低之分,毕竟命运是不可测的。爸爸选择离开有两个原因,一是如杨绛所回忆的:宋淇告诉她和钱锺书说,他体弱多病,不能不常服西药,所以只好留在香港(参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二个原因我相信更加重要,因为是爸爸跟我说的:我们家是大地主,在上海有整条街那么多的房子,为免政治清算,不得不逃跑。

爸爸的抉择其实很易明白。他的友辈中,夏志清早在1947年便赴笈耶鲁,吴兴华也计划出国,惜因肺病无法成行。相比起来,钱先生的不走就较费解。据杨绛所说,抗日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但钱却一口拒绝,说“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见杨绛《命与天命》)。而根据邹文海所述,1948年香港大学曾约钱先生任文学院院长,牛津大学又约他任讲师,都被他一一推辞了,理由是:“他惟一的爱女患有肺疾,因为认为伦敦的恶劣气候不适宜于她的健康,而香港呢,他又认为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见邹文海《忆钱锺书》)

到1949年,钱先生依然故我,由于他热爱祖国及其语言文化,所以坚决不跑。杨绛在两处说得很清楚,一是《我们仨》: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其二是杨绛致汤晏函(2001年10月28日):

钱锺书不愿去父母之邦,有几个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祖国的语言——他的mother tongue,他不愿用外文创作。假如他不得已而只能寄居国外,他首先就得谋求合适的职业来维持生计。他必需付出大部分时间保住职业,以图生存。凭他的才学,他准会挤出时间,配合职业,用外文写出几部有关中外文化的著作。但是《百合心》是不会写下去了。《槐聚诗存》也没有了。《宋诗选注》也没有了。《管锥编》也没有了。

至于钱先生本人,也许在《管锥编》释《离骚》一节中,就已借屈原身世寄托了自己不走的理由:

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

宋淇来港初期,先后任职美国新闻处和电影懋业有限公司。他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不想累及国内好友,不久便跟他们断绝通信,所以钱先生跟爸爸的联系便这样中断了几十年。

人生一乐

1979年,跟钱锺书已阔别了三十年,宋淇终于收到钱先生从北京寄来的信。那封信用打字机打出,语言是典雅的英文——三十年没联络的老友,钱锺书第一句会说什么呢?我读信前不禁好奇地猜。翻开一看,原来是“Many thanks for the windfall of two booklets”(意外地收到你两本小册子,非常感谢)。

宋淇与钱氏夫妇的通信,由1979年开始,直写到1989年,十年间共有一百三十八封。我爸爸写信只用圆珠笔,信纸也有固定尺寸,语言一律是中文;但钱锺书则毛笔、圆珠笔、打字机都用,似乎信手拈来,语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实际上每封信都点缀着多国语言,字体是行草之类,看他用毛笔写中、英、法、德、意、拉丁文,广东话所谓“舞龙咁舞”,我其实真有点头痛。

曾看过一段报道,说钱锺书致吴祖光信札,不到十行字,2008年12月在上海竟以一万一千元拍出,翌年5月又在北京以两万三千元成交。我检视一下家中的钱氏信札,每封都密密麻麻,甚至大爆“内幕”,若拿一两封去拍卖岂非天价?当然,这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对我们而言,读钱先生的来信有一种知性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爸爸曾给钱先生写道:

读来示是人生一乐,妙语层出不穷,智慧与幽默共存,而书法圆浑自如,已臻化境,赏心乐事,莫过于此。

以下我尝试把书信摘录分为四类,分别是轶闻、语录、论学和香港,让大家也可领略一下钱先生当年的智慧与幽默——那种属于昨日的,早已消逝的智慧与幽默,即使能令你会心一笑,也难免无限低回。

轶闻

不是读信,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仨》的“圆圆”曾在我家作客。钱瑗在1984年来港,得宋淇夫妇款待,回京后她便来函说:

八月到香港后,承您和叔母盛情招待,并冒雨送我回中大,真是太抬举我了。那是香港之行中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天。也许是因为没有“港”味,一切都那么自然和亲切。

标签:钱锺 宋淇 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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