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的限度

2011年09月20日 09:40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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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波

似乎当今中国但凡挂独立音乐家名号的人皆寄宿北京，而梁奕源和李带果则不然，前者是在湖南出生的广东人，后者则是美籍侨胞，大学毕业后才搬到成都，现在两个人都住在云南，一个束河，另一个大理。大概三年前吧，在上帝的安排下，在没有商量好的前提下，这两个尽皆长发扎髻、汉服飘摇的人邂逅了。对乐器的态度，对即兴音乐的理解，以及对中国传统哲学及失传古乐的嗜好令他们一见如故，并相偕在大江南北一些重要城市里巡回演出，他们为这些演出起了一些有趣的名字，譬如《先锋盗古》，这个名字堪称粗暴草率地对起名风格作出精准诠释。而从近日他们刚刚推出的首张合作录音室唱片《鸡神庙的上上签》（前年他们出版过一张现场唱片《霉花七弄》）中，他们的痼疾和进步皆清晰可闻。

从听者的角度来说，音乐一定是要带来听觉愉悦的声音——不管听者的学养审美位于任一层别，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也就是说，虽然在甲听来很动听的音乐在乙耳朵里一秒钟也待不住，这种情形委实正常不过，但是那种任在谁听来都很难听的音乐，无论从对音乐的基本定义，还是从人类之所以要制造某些被称为音乐的声音来听的逻辑根由上说，都毫无道理。而即兴，特别容易走到毫无道理这一步。

举个例子，观赏过国内乐队拼场演出的乐迷或许不幸遇到过，各个乐队各自演完之后，主办方经常要求这些对对方风格既不了解亦毫无兴趣的乐队们即兴合奏，促进友谊，好好热闹一番——十次即有十次，这样的即兴表演会成为鸡对鸭讲的一锅混粥，真为台上那些自己都听不下去但不得不应景弹奏下去的乐手们感到尴尬。这就是毫无道理的，枉称音乐的即兴。

好的即兴是最高级的音乐，它当然不是被不少人顾名思义解释为的乱来——打个比喻，它位于中国武侠伦理里“高手无招”的境界，而这一境界是某位侠士在常规俗套的武艺业已滚瓜烂熟之后，才因别有际遇或高人点化而顿悟成就的，而不是马步尚未站稳，就可以无招胜有招了。换句话说，“无招”不是某套招数、某个门派或某本秘笈，它是一种基奠于对传统武学的完备理解和娴熟演绎之基础上的反动和颠覆。

合格的即兴音乐家也应是在对器乐演奏和音乐伦理的精通之后方可信手拈来。若将即兴音乐解释为随心所欲的即席创作和演奏的话，做到随心不难，达到所欲则会受到器乐技巧和对音乐理解程度的限制，这就像谁都可以随心想象自己如何在蓝天上展翅翱翔一般，但翅膀呢？

由此，不客气地说，梁奕源和李带果至少在器乐上的造诣严重伤害了他们希望其即兴作品达至的那种玄之又玄、无中生有的美好状态，每一首曲子都在终于揪出其倾向和端倪，但尚未向其暗示的桃花源迈出几步时，或落荒而去，或戛然而止。当然你可以说即兴的根本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无心无欲，所谓放手让潜意识去安排，所谓无可无不可，但是请注意我一直是从听者的角度来谈，而音乐家在演奏过程中是否得到快活在这里可以忽略不计——我一岁出头的儿子随心所欲地捶打柜门时显得乐不可支，却一点也激不起我将他的即兴作品录制发表的念想。任一个表示让观众去见鬼吧的表演者都是虚伪造作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即兴带来的听觉愉悦来自两方面。一是器乐的狂欢，这当然基于技术，对即兴大师Jimi Hendrix的一个比喻很恰当：吉他就像他的第三只胳膊一般——乐器成为演奏者肢体的一部分，任凭你怎样古怪地摆置、舞动它，它都不得不属于人类自然姿势的一部分。二是篡改、摆脱、抛弃、反对、愚弄传统规矩时造生的爽快和趣致，这由背叛精神和进步态度导致，是即兴的先锋性所在。

这两种愉悦，《鸡神庙的上上签》都带给了我们一些，可惜仅一些而已，不仅不够尽兴，甚至有些不是滋味。它的器乐狂欢不是基于技术，而是凭借器乐的种类繁多，也就是说音乐的丰富多变是靠丰富多变的音色和演奏类型来支撑的。总共七首曲子里两个人玩了有近20种乐器，且它们在一些曲目中几乎全部露脸，听的同时，不知你是否可以看到他们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乐器旁边，一边演奏一边忙不迭换家什的潇洒背影。

而另一面，促成其先锋性的手段并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譬如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器乐转换之后，他们还令乐器发出不属于其本身的声音，这属于矫枉过正的小花招，绝对不能纵容其纳入正戏，因为让吉他发出古琴声固然引人入胜，但为何不去干脆弄把古琴呢？这个问题显然已超出了音乐范畴。

再譬如其最为引人注目的特色——对中国传统音乐的借用，我注意到，以《已丑炼丹旧录考》结尾处的云南民歌哼唧和《鸡犬升天指南》里作节奏的戏曲锣钹敲打，它们就算称不上原汁原味，但也是尽量向其传统本来去靠拢，这时他们又谨慎地令音乐发出了属于它的声音，好像旨在跟投机分子谭盾一般，用一鳞半爪的古国正宗和东方神韵来为自己增添情趣似的。虽可说先锋和即兴都可归类于某种情趣，但不应该是这种。

若换双耳朵的话，多变的器乐和深入浅出的中土小调，这些我质疑的东西反而是这张唱片的可听性所在。但愿以上说辞是我先入为主地、将自己以自由爵士乐为主、对西方即兴音乐的理解强硬套入这张中国制造所致，尽管可以确信引发其即兴冲动的，既不是晚会红歌，也不是港台金曲。

神奇的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令此时此刻出现了不少未走先跑的勇士，我不是在讽刺，而是尊敬，坚持着踉跄下去，终会果真跑了起来。

（作者系乐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