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坎坷见真情——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的父母都很善良、乐于助人。1964年,母亲在门头沟斋堂乡参加“社教”时,房东是一个盲人老太太,有两个女儿,好像还有一个弟弟也是盲人。家庭经济条件很差,母亲常常从各方面接济她们,有的时候还请她们到北京家里来。记得当时我们住在北大燕东园的时候,家里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楼梯间,父亲住一间,母亲和我们挤在另一个房间里,我和那两个女孩打地铺,这种交往维持了很多年。1976年9月,我在新疆乌苏县古尔图牧场的同事铁力干(哈萨克族)被选派到中央民族学院学习,我的父母为他准备了一套行李。他到北京后,父母特意买了羊肉,请他在家吃饭,还让弟弟用自行车把行李送到了学校。父亲的同事、朋友有困难,他也总是尽力相助。
正是因为父母的为人,所以,在他们去世后,很多人都记得他们,怀念他们。1997年父亲去世20周年的那一天,他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六位同事专程来我们家看望我母亲。母亲去世后,她曾经教过的71届学生为她出了纪念册。上面写道:“周珊凤先生一向认真、敬业、和蔼,亲切,深受学生的爱戴。她传授给学生的不只是她纯正的英文,更有她本分做人处世、严谨治学和从简生活的高尚人品与为人原则。她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祖国的医学事业,用她生前生后的一言一行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她的逝世在她教过的学生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同学们纷纷写下了唁函,悼念周先生,但文字永远无法完全表达我们对周先生的崇敬之情。敬爱的周珊凤先生,您的魅力永存,我们永远怀念您!”
1957年父亲被错划成右派,从教授四级降为七级。我和弟弟也成了孩子们中的“另类”。父亲曾对我说:“现在我每月的工资比过去低了很多,以后我们都要注意节俭啊!”“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成为北京电影学院的“黑帮分子”,深受皮肉之苦。“文革”后期又成了“黑线回潮”的典型。但我觉得,正当他处于创作高峰,艺术生命力旺盛的时候被划为右派,剥夺了他创作的权力;又因为病魔来袭,过早地离开了他最钟爱的绘画事业,是最让父亲心痛的事情。所以他在1957年和“文化大革命”遭受不公正待遇后,仍然积极从事教学,从事创作。后来到了中央五七艺术大学,他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白天上课,晚上制作教学挂图,以极其负责的精神,教育那些从未受过绘画训练、被派到文艺界“掺沙子”的解放军战士。1962年,他还为北京电影学院编写了四万多字的教学讲义。即使是在身患癌症后,仍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1975年,他曾给我来信说,他想到新疆来看我。但后来术后的伤口处发生溃疡,并形成一个经久不愈的窦道,需每天换药,还会时时疼痛,不能来新疆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在坚持重新画《强夺泸定桥》。因为画特别大,我们的家又小,画挂在家里的一面墙上,他站在梯子上作画,我的弟妹就在下面帮他洗笔。因此,不能继续工作,是他最痛苦的事。爸爸临终时留下遗言:“‘四人帮’揪出后,引起很大的兴奋,兴奋化为全国跃进的力量,但我在兴奋后,只能空谈,不能工作,不能作出任何贡献,对我性格来讲也是不能容忍的。”这就是他发自内心,对自己再不能从事他一生挚爱的绘画事业深深的遗憾。
母亲同事的女儿吴桐曾在纪念文章中写道:“周珊凤阿姨的夫婿为著名油画家、中央美院教授李宗津先生。李先生1957年不幸被扣上右派棘冠,打入另册。对于这对满腔热血的爱国伉俪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李先生的艺术天赋自此被埋没,后来过早辞世。然而周珊凤阿姨并未因命运不公而怨天尤人,仍是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执教,用自己的才华为祖国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外语人才。”
在生活中,母亲是个心细、整洁、低调、做事有条理的人。父亲就比较邋遢、随意。母亲常会唠叨父亲:比如抽烟、烟灰乱撒到地上,不拘小节,喜欢高谈阔论……1976年我从新疆回北京探亲。我的女儿4岁,童言无忌说:“姥姥老是说姥爷,可是姥姥总是不停地干活。” 在共同生活的34年中,父亲凡事都让着母亲。父亲的脾气好,因为他常常不在家,他理解母亲为这个家的付出。1952 年,父亲从清华大学调到中央美院上班。而我们家住在西郊,他只能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每周回家一次。有时出去采风,比如去广西桂平的金田起义遗址,去四川泸定桥少数民族地区……就会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不在家。弟弟生于1950年,1952年之后,他得过两次肺炎,还得了支气管哮喘,犯病的时候,晚上只能坐在床上,一年有半年都不能上学。母亲除了教书外,照顾弟弟也是非常辛苦的。1957年“反右”之后,父亲又去双桥农场劳动改造,两周才能回一次家。母亲照料我们的担子就很重了。1964年,母亲去北京门头沟斋堂劳动,父亲去山西阳高县参加“四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父亲成了“黑帮分子”,挨批斗,甚至下跪。1972年,父亲的工作单位中央五七艺术大学在北京昌平县朱辛庄,还是一周才能回一次家。父亲去世很多年后。母亲还常对我说:“你爸爸什么活都会干,可惜就是常不在家。”父亲确实特别能干,他有一手好厨艺。记得我从新疆回北京探亲时,他已经做过手术,还下厨煮红豆,自己做豆沙,用豆沙做八宝饭,因为这是我和妈妈都爱吃的。他看到母亲用大拖把拖地很吃力,还特地为她扎了一个小拖把。
父亲很爱我的母亲。20世纪50年代,他每周离开北京大学的家去中央美术学院上班前,都会去亲亲母亲的脸。可能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吧,母亲总是面无表情。母亲生于书香世家,日后又去美国留学。她深厚的文化底蕴、良好的教养和为人善良、谦和的品质,加上天生容貌秀丽、身材姣好,使她的气质更加超凡脱俗。母亲的这种气质一直是父亲引以自豪的。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的某天,我们全家去位于五道口的一家西餐厅吃饭。不一会儿,有一对夫妇也进了这家餐厅。男士过来和我的父亲打招呼,他是我父亲在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的同事。他对我父亲说:“我们看见前面有一位女士步态优雅,着装得体,我和我爱人就跟着进来了,没想到那是您的夫人。”在我母亲80多岁的时候,她穿着多年不穿的旗袍照了几张相。我的女儿去取照片时,照相馆的人问我女儿照片上的是什么人,并对我的女儿说:“这个老太太可不得了,气质那么好,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童年时的朋友曾回忆:“记得1957年之前,你妈妈要陪你爸爸到机场接外国艺术家,她在家里试旗袍,问咱们哪件好,记得是一件浅灰色很朴素的旗袍。”我母亲穿旗袍时的姿态是特别漂亮、优雅的。
母亲对父亲的情感则不如父亲那么外露,她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人。1957年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人民日报》刊登了点名批判他的文章。那时我和弟弟分别是13岁、7岁。当时不少右派分子的配偶迫于政治上的压力和丈夫离婚,而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动摇过。“文化大革命”时期,父亲又遭批斗。在这些政治运动中,母亲总是以非常镇定的态度来对待家庭的变故,用她坚定的理性努力维护着家庭的完整,让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中。在北大燕东园居住的时候,有一次红卫兵来抄家,把抄的东西放在一个箱子里带走了,这个箱子里装着家里准备给我带到新疆的500元钱,父亲就追出去了。红卫兵把他围在中间打了他。父亲回家后特别生气和难过,母亲却安慰他要面对现实。1974年,父亲被查出患直肠癌并做了大手术,1977年年初又确定癌症转移到肝脏,还要做一次手术。那年年初,我带着女儿从新疆坐火车返北京探亲,因火车晚点,到北京已是深夜。公共汽车早没有了,当时还没有出租车,之前来接我的弟弟只好先回家了。我下车后一看没人来接我,特别紧张,生怕是父亲出了什么事情。凌晨刚有了第一班公共汽车,我就带着女儿直接去了北京人民医院。父亲的精神状态挺好,他看见我特别高兴。但他告诉我,大夫原来是准备切除他有癌肿的左肝,肝脏手术本来就是一个大手术,而打开腹腔后发现右肝上也有一个黄豆大的癌块,所以再做手术就没什么意义了,大夫直接在肝脏上打了一支抗癌药就缝合了。因为当时手术用的是局部硬膜外麻醉,大夫说的话父亲都听见了。从手术室出来后,父亲就对母亲说:“我完了。”当时母亲并没有哭哭啼啼,反而劝父亲,让他在精神上得到了安慰。父亲还对我说过:“你妈妈是一个大事特别清楚、冷静的人。‘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次工宣队让大家相互揭发,满座鸦雀无声。突然你妈妈一个人站起来只身退场。她本来是一个谦和、言语不多的人,她的这种行动让当时在场的人都很吃惊。”
“文化大革命”中,我为了表示和家庭“划清界限”,就把我的一架手风琴和一块手表交给电影学院红卫兵组织“井冈山”,还写了一份“揭发”我父亲的材料,提到他在1960年困难时期,曾在“违法”市场买了一只高价羊,在家请中央美院的右派分子江丰、王逊、洪波、冯法祀、王曼硕等人吃饭的事。而父亲当时已被迫在学院里扫厕所,恰好在纸篓里看见了这份材料。父亲一直比较疼爱我,对此事他一点不计较,回家后还笑着问我是怎么回事。当时母亲说:“你爸爸真可怜,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一样。”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无地自容。最让我难忘的是,1976年夏天,我带着孩子回北京探亲。__当时直肠癌术后的窦道疤痕疼折磨着父亲。他告诉我:现在他有三个愿望:一个是想见到外孙和外孙女,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第二个愿望是尽早把第二稿《强夺泸定桥》画完;第三个愿望是能和母亲朝夕相处。1976年地震之后,我们一直住在院子里,父母就让我们快点回新疆,因为在住所外面的露台居住,严重地影响了父亲的休息,所以母亲和弟弟让他去上海姑姑家休养。父亲不愿意去,他对弟弟说:“你很负责任,但是你不了解我的感情。”他是不放心母亲。
父亲的去世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悲痛。在她每隔几天的来信中,我深深地感觉到了母亲对父亲深沉的爱。她在信里写道:“……几十年来,由于下乡、出差、工作地点远,我和你爸爸常常不在一起生活。但每星期、或隔几个月、最长一年多,他就回家了。我还很难相信这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没有一天不怀念他。过去什么事都和他商量,现在我再也得不到他的关心和帮助了。”我的表弟对我说过,有一次他陪我母亲去八宝山看我父亲的骨灰,当时母亲一定要打开骨灰盒,而且哭得特别伤心。母亲在给我的信中说:“看到骨灰盒,我有说不出的难过,直到现在我还难以相信再也见不到你爸爸了。每当我去学校看到下垂的柳树枝时,就想到他不再需要我给他剪柳树枝了(为了利尿)。这几天特别热,我都热得难受,我又想,幸亏你爸爸不在了,也可少受好多痛苦。”在我的记忆中,我只看见母亲哭过一次,就是她在看到我外公去世消息的那封信时。我现在才理解,虽然弟弟和弟媳对母亲很孝顺,但在我父亲去世后29年漫长的岁月中,她一个人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是那样孤单,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
前些年,我曾去美术馆看了吴作人先生的画展,回家后和母亲谈到我的感受。她说:“北京解放前,我们家住在东单洋溢胡同,吴伯伯是我们家的邻居。因为他的夫人去世了,他就在我们家包饭。”母亲感慨地说:“你爸爸的命太不好了,从1957年‘反右’以后就失去了创作的权力。1977年去世的时候,右派分子的问题还没有得到改正。‘文化大革命’中又受了那么多罪。总算是粉碎了‘四人帮’,正是可以好好画画的时候,他又得了这个病,早早地离开了我们。现在,家里住上了三居室的房子,不用像过去在燕东园那样,三家合住在一楼,上厕所还要排队。”但母亲又说:“可是如果你爸爸活到现在,看到现在的一些腐败现象,他会特别失望的。”
在陪伴了父亲3个月后,1977年5月9日,我又返回了新疆。5月24日,在我离开北京后的第15天,父亲去世了。当时我正在山上的剪毛站工作,等我下山看到母亲5月25日的来信时,父亲已走了近2 0天。母亲在信中告诉我,父亲去世后,北京电影学院、北大西语系和弟弟工作的电器厂的组织和同事们都非常关心我们家。信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爸爸的骄傲,你要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安心工作。”6月2日的信中又告诉我有哪些亲戚、朋友来了电话,以及父亲追悼会那天的情况。
1977年6月24日母亲给我的信上写道:“爸爸非常希望我给你写信。一次他叫我给你写信,我说早已写了,他听了很高兴。后来他又叫我写,我实在太忙,写了一行半就放下了。你的悲痛我是可以想象的,今后我虽然代替不了爸爸,但我一定努力多关心你。”至今我仍记忆犹新的是,1977年5月9日,我要返回新疆的那一天。父亲、母亲和姑姑送我们出了家门,父亲一直送我到燕东园院子边的台阶前,我下了台阶回头看他,他在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他对我说:“你放心走吧,下次你回北京的时我还会活着。”走到燕东园的门口,我忍不住痛哭起来。门房的大妈安慰我:“你别太难过,你爸爸会好起来的。”没想到这次分别,竟然就是我和父亲的诀别。
父亲去世后,他的骨灰在八宝山存放了一段时间后,就带回家里。随着我们家从燕东园迁到了中关园公寓,一直陪伴我们29年。母亲生前多次表示,死后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1999年,在骨折治疗后刚可以拄着手杖行走时,她就让我陪她一起去海淀公证处做遗体捐献的公证。当时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可能也不太理解这一行动。态度生硬,按程序地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还问母亲:“你为什么要捐献遗体?”她简短地回答:“为人民服务。”母亲对我说,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多为他人着想。人死了要火化,要让大家来遗体告别,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还要去麻烦领导和同事。捐献了遗体可以为医学做贡献。她还说,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死后的待遇再高,人们也不一定会记住他。相反,想记住你的人是一定不会忘记你的。2006年2月10日19点15分,母亲因病在北医三院住院32小时后永远离开了我们。根据她的遗愿做了遗体捐献。
2006年4月,北京市红十字会在通县长青园为遗体捐献者建立了墓碑“生命”,遗体捐献人的名字按年份刻在大理石上,环绕着“生命”。为了寄托我们的哀思,我们全家人在离“生命”墓碑不远的地方,把在家中存放多年的父亲的骨灰和母亲的遗物(一把梳子、一条纱巾和一个发卡)合葬在了一起,每年的清明我们都会去扫墓,去看望我们亲爱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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