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35年前的黄庭坚研究论文中,对有邻馆墨迹本《砥柱铭》手卷的真伪不能遽断而存疑。此疑一直延续到今年初,主要是没有时间尽全力去解疑。
“存疑”不等于否定,有疑而不解,风吹草动,莫不惊心,因此不论是对做学问或人生态度而言,都可能因“疑心生暗鬼”。近期《砥柱铭》易手,引起了众多的关注,故而重温旧题,较为细心地爬梳了此卷的有关资料,参考手头已有的学者意见,一再地思考并自我辨正,得出结论,如本文之标题所示,肯定此卷为山谷书风转变期的真迹。
此卷风格,虽与其晚年的几件基准作品略异,但从吾人理解,每位书家的发展过程而言,无不具有其历史价值,正如同早期有人存疑的山谷草书《廉颇蔺相如传》至今已被公认为重要真迹,其草书成就虽不及《诸上座》及《李太白忆旧游诗》等,但无损于其价值,而且让我们见识到未现老态的壮年山谷。
作为一位历史人物,黄庭坚在文学史上,不但与苏东坡并称,又为江西诗派的开山祖。他在书法史上为宋代四大家之一,不但独创一格,且影响深远,乃是众所皆知的事。所以山谷的任何手迹,皆当为世人所宝。笔者迟钝,对有邻馆本《砥柱铭》的认知由存疑到肯定,竟然历经了35年的时光,方才将其定位为书风转变初期的重要作品。
其一,此卷可以补充并扩展吾人对山谷特别是其大行楷书由前期到晚期书风转变期的认知。因为传世山谷重要墨迹大多集中在其人生的最后五六年间,此卷填补了稍前一段(1094—1098)的空白,用笔爽劲清新。
其二, 以此卷的长度而论,在此类山谷大行书卷中为最,长达824厘米,再加上题跋和画像,全长约1500厘米,其次为《经伏波神祠诗》。即在历代法书长卷中,也属前茅,如近来出现而晚于山谷300多年的宋克《书杜子美壮游诗》长卷,也不过是600厘米而已!
其三,从南宋到清代题跋丰富,历经著名藏家之手,不仅保存稀有的南宋书法资料,而且还保存了被誉为南宋第一鉴藏家王厚之的十六字稀有印章,与贾似道的藏印并列。
其四,以书写内容而言,此卷不同于一般的诗文。在这次有机会深入研究了这卷《砥柱铭》之后,笔者在古稀之年除了肯定此卷的真实及可贵之外,方才进一步认知了山谷多次为青年后进书写此铭的胸襟和动机,并深受感动!诚如山谷受北宋党争牵累,在贬谪之初书写另一草书卷名迹《廉颇蔺相如传》的弦外之意,在此文末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雠也”。同样的,山谷在被贬入川之后,不但毫无怨言,而且对后学极力奖誉提拔,谆谆教诲,为国储才,五次三番地将他所敬仰的“有爱君之仁,有责难之义”的魏郑公,以及“兴利除害、过门不息”的大禹作为后学的榜样,鼓励他们“持砥柱之节以奉身”,而不要“畏惧”,不要“改节”!至此,笔者才稍稍理解了为什么山谷被谥为“黄文节公”的缘由了!
宋代禅僧将认知的阶段分成三段式,即一为“见山是山”,二为“见山不是山”,经30年禅修开悟后的第三段为“见山只是山”。当初,笔者因为先入之见,将墨迹本《砥柱铭》定为1101年,与后期代表作如《寒山子庞居士诗》、《张大同卷》、《经伏波神祠诗》、《松风阁》等相比,造成了认知上的困境。
回想35年前,笔者的境界是在第一和第二之间,在既“是山”又“不是山”的夹缝中,但从未真正到“不是山”而加以否定的程度,最后“困而后知”,终于到达了“见山只是山”的境界。不仅如此,现在我眼所见之《砥柱铭》墨迹本,已经不是35年前的《砥柱铭》,因为我看此墨迹卷时,同时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50来岁的儒者黄庭坚正在为一位青年后进执笔挥洒的神态。
真希望黄庭坚在晚年能有机会像赵孟頫一样看到自己的旧作时,在这幅《砥柱铭》卷的尾端用他的小行楷题上这样一段:“数年来,百事不进,唯觉书字倍增胜!观此数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然后再借用赵孟頫的句子:“尔来自觉稍进,故见者悉以为伪!不知年有不同,又乖合有异也!”若真的如此,那就可以省却众人的口舌、笔墨和争论了!
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空想而已!但是在极尽了理性思考将此卷的一笔一划剖析之后,终于在认知了这幅没有签署名款的长卷之真实作者为黄庭坚之后,又令笔者从南宋以来对之倍加赞誉的累累题跋中,神游于此卷的历史情境中,最后终于又回到飘扬隽爽的字里行间及谆谆教诲的语句之中,深深感悟到贬谪之后的黄文节公那种不哀不怨,执着于一个知识分子忠君爱国、培育后进的高贵人格和胸襟,这倒是笔者在过去对一件书法作品作艺术欣赏时,从所未有的感动经验,令人在诵读赞赏之余,不禁为之低回不已!
(作者为故宫博物院客座研究员、台北故宫博物院指导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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