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31日,杨仁恺先生乘鹤西去。杨老仙逝,书坛至悲至恸。
杨老仙逝,双宁囿于公务,未能抽身前往沈水之阳扶灵祭奠,遗憾终生。
值杨老周年忌日,蒙辽宁出版集团不弃,出版此书,告慰杨老英灵,终于了却平生憾事。
杨老一代宗师,学界泰斗,道法文章,世人景仰。无论是在陪都重庆与名流学者谈天论地①,还是在京城琉璃厂“大学”里与收藏界切磋钻研②;无论是接任东北文化部文化处研究员③,还是作为全国书画巡回鉴定专家小组成员④,都留下煌煌业绩,无愧于“人民鉴赏家”⑤的称号。
我与杨老相识于沈阳分行行长任上,虽不过十有余年,却恩同再造,永生不忘。
与杨老初识,是请他点评我那“稚嫩不堪”起步式的“书法”作品。书法与毛笔字,既有本质区别——一为艺术,一为写字工具;但在一般人眼里又有“惊人的相似”。我之于毛笔字。可追溯到文革的抄大字报,甚至更早的小学课程中的“大楷课”,但向艺术迈进,却缘于杨老的一番教悔,一番鼓励。
我起步时的书法,说好听一点儿,是牛犊初生,无拘无束,没有框框,敢于突破;说不好听点儿,是不懂“行规”,不知深浅,信笔涂鸦,贻笑大方。也许是小时候的无帖可读,放眼红海洋世界,到处光芒万丈,但是我当时唯觉毛泽东的书法艺术才是真正的“光芒万丈”,为此,毛泽东的书法成了我心中的“至美”,心向往之,手临摩之,竟未经楷书,直达“狂草”,但缘于功底浅薄,仅及皮毛而已。
初请杨老点评的作品,即为此类。
记得此前也曾请另一当地名家品评,当时我心性极高,不料却被浇一盆冷水,全盘否定,说要推倒重来,从楷书练起。我当时一方面自负心理不减,另一方面也急需大家鼓励。恰与此时,得遇杨老。老人家细细品味,频频颔首,足足一个多小时,连呼“气韵生动”,“笔走龙蛇”,“有潜力,有潜力” ……我提及是否要从楷书练起的问题,老人家说,“有时间练练也可,没时间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可,没有定论,不要迷信”。我问及以我目前情况,临哪些“帖”合适,老人家脱口告之怀素的《自叙帖》,又补充说张旭的难度大,“但依你的性情,不妨也可”。但谈及沈阳出版社要为我出版一本书法集时,杨老不但予以鼓励,翌日,还亲自题写书名《瀚海漫游》,并书“笔走龙蛇”四字,款署“双宁法家善草书,因以笔走龙蛇四字为颂云”。相赠于我,还告曰“游一游嘛,没有关系”。经杨老的一番鼓励,我在书法人生的十字路口终于坚定信心,走了下去。可以说,没有杨老的鼓励,就没有我书法的今天。
当然今天回过头来看,当时的那本《瀚海漫游》,一方面实在是水准浅陋,不值一提,现在恨不得如数购回,付之一炬;另一方面杨老也是号准了我的命脉,知我等人唯鼓励才能上进。今天回想起来,杨老用心煞是良苦。
此后,为表达对杨老的谢意,我曾赋“诗”一首:“蜀水巴山接辽宁,琼楼沐雨赖心诚。亦名亦品双有碑,鉴古鉴今两钟情。相马高功属伯乐,护花首誉推落红。齿德并茂九鼎重,麟角凤毛翰墨兴”。数日后,又得杨老回赠:“萧何曹参两宿霖,勾稽高手见广宁。出奇策划赖筹运,致富裕民爱国情。更喜骚人赠美什,还从草圣探真经。愧我老无涓尘报,独慕英才有使君。”广宁是我的老家,即现在的辽宁省北镇市市府所在地。我深陷“铜臭”,长伴“孔方”,杨老却将我与萧曹类比,真是羞煞我也;但杨老在我书法起步阶段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难于用语言表达。
我到北京工作后,杨老公出来京,经常相邀一聚。有时也登临寒舍,耳提面命,呵护有加。记得2002年杨老同苏士澍先生到我家,看了我的新作,又予新的肯定。苏士澍先生亦表示可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一集。启功先生闻之,欣然题写书名《唐双宁书法集》,而杨老则亲自为序,曰“……双宁先生对草书情有独钟,远学唐人张旭、怀素,近学毛泽东、于右任的草法,心灵手巧,古今贯通,运用自如,习之既久,自己的素养和个性逐渐渗透在字里行间,正是步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已然具有自我的书风,笔走龙蛇,为之喜出望外。……双宁先生的书法,具有自己的个性特色,有其独到之处,故为观者所称道,也就是千百年来,真正书法家之所以一直为大家所仰慕,它的核心问题,就在于斯。……不应忘记双宁先生在金融、学术、诗文方面的突出成就。他的视野广阔,思维敏捷,知识面的联系广泛,因此有助于书法艺术不断地跨入又一个新的层次……他的诗文读来气势不凡,时有惊人之笔,使读者品味无穷,正是与书法开拓境界的格局完全一致,前人所谓文如其人,书如其人,诗如其人,信然。”⑥
2004年杨老再度莅临寒舍,见我当时创作的几副后来谓之“飞狂草书”的作品,竟兴奋不已,叹曰“自成一派,堪称大家”,并评价道“将会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杨老回沈后,又寄一评论文章,称“……近观唐双宁先生的书法,却惊喜地发现了许多狂草作品,且不乏力作,令人耳目一新。他的作品具备了乱石铺街、浑然一体、连绵环绕、笔断意连、气韵生动等狂草的基本特征,似可见唐代大家的神韵,又有自己的面目,如王涣之《登鹳雀楼》,毛泽东《七律 长征》等……更值得一提的是,双宁先生意欲书法创新,继承颠张醉素的书风,引入蔡邕的飞白,将狂草的横无行、纵有列演变为横无行、纵无列,大胆利用散锋创造飞白效果,谓之‘飞狂草书’。我认为,社会在前进,书法艺术的生命力也不能停止,双宁先生这种创新的精神首先就应当肯定。我细细地品味了他谓之‘飞狂草书’的作品,如‘红旗漫卷西风’、‘地动山摇’、‘人自醉’等,确有创新之意,方向是正确的。另据我多年观察,相信双宁先生会在这方面取得成功。这将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⑦
2005年杨老最后一次来我家,见我为翌年纪念长征七十周年书写的毛泽东长征诗词书法作品,更是赞叹有加。2006年,当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唐双宁书毛泽东长征诗词书法展”时,杨老却因病住进北京301医院。我到医院看望杨老,当时我秘书和杨老的两个女儿在场。杨老见面即呼“一代大家”;当看了我的《唐双宁书毛泽东长征诗词书法集》后,杨老竟轻轻摇头自吟,并念念有词赞曰“当代草圣”、“当代草圣”。
这里特别需要提起的是,杨老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谦逊不已,来函竟称“双宁吾兄左右”,款署“弟仁恺”,令我无地自容。相比之下,我借杨老之口,虽如实写来,却不免脸红。
还需一提的是,1996年,冯其庸先生莅沈,杨老引见,得以结识。后调北京,同冯老接触日多。2004年的一天,冯老、文怀沙老、叶嘉莹老莅临我家,观我新作,冯老竟兴奋不已,第二天早上电话告知当夜彻夜未眠,自觉用语言无法表达,用诗词亦无法表达,竟用家乡古曲子,连用22典写成《唐双宁狂草歌》⑧,用以表达兴奋之情。数日后,冯老又抄录与我留念。文怀沙老相识后,更是屡次点拨,书我以“相逢便是金石,何必试冰霜”,并以当年96岁高龄参加“唐双宁书毛泽东长征诗词展”且即发言⑨,后来又亲笔整理成文章,亦称我为“当代草圣”;而叶嘉莹先生回信称我的书法“得毛主席书法之神韵”,这都是对我的莫大鼓励。
2006年中国美术馆举办我的“唐双宁书毛泽东长征诗词书法展”时,各路赠送花篮层峦叠嶂,我告统统撤下,唯留季羡林、文怀沙、贺敬之、杨仁恺、叶嘉莹、冯其庸、王学仲、沈鹏赠送的8座,何也?我的母校《校友通讯》邀我一文“寄语校友”,我在文中答曰:“乃神交也。这些泰山北斗式的人物,皆无有求于我,却不遗余力奖掖后生,提携晚辈,实在让我感动,乃奉为神交”。
今天,杨老不幸离我们而去。没有杨老的指点、鼓励与教诲,即没有我书法的今天;追忆杨老的指点、鼓励与教诲,感激涕零……值此杨老逝世周年之际,思念之情,难以言表,不表又难逃自责之罚,故谨以此书聊补年前未能亲奠之憾;杨老工作室为“沐雨楼”,故此书自序名为“栉风沐雨共一楼”;杨老命我初出茅庐之作为《瀚海漫游》,故此书名为《瀚海再游》;杨老享年九十有三,故此书作品正文93幅,均借以告慰杨老在天之灵。
杨老,您远去了,弟子双宁定将不负您的期待,愿以余年,为中华书坛躬耕不息……
杨老,您放心吧……
注释:
①1932年,杨仁恺考入重庆公立高级中学,后在私立群觉女子中学教语文和历史,同时兼任《说文月刊》校对。期间,杨仁恺常与郭沫若、徐悲鸿、沈尹默、老舍、张大千、潘天寿、黄宾虹、傅抱石等名人学者接触,边校边学,得天独厚。
②抗战胜利后,杨仁恺出川进京,琉璃厂成了他的“第二所大学”。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很快,便与收藏界打成一片,见识了很多国家级珍宝,同时又结识了张伯驹、徐石雪、陈半丁等“国宝级”人物。杨老曾笑谈:“我是‘琉璃厂大学’毕业的,古董店和地摊是我的启蒙老师”。
③新中国成立后,时任政务院副总理的郭沫若亲自向国家文物局写了推荐信。不久,收到了东北文物管理委员会的邀请函,1950年杨仁恺调东北文化部文物处任研究员,从事研究工作。
④自1983年起,杨仁恺与著名书画鉴赏家谢稚柳、启功、徐邦达、刘九庵、傅熹年和谢辰生共同担任全国书画巡回鉴定专家小组成员,对全国各博物馆、图书馆、大专院校、文物商店所藏书画,逐一过目,鉴定真赝,编印出版文字图目,历时8年,鉴定书画在两万件以上。
⑤2000年杨仁恺被辽宁省人民政府授予“人民鉴赏家”称号。在辽宁,冠以“人民”二字、由省政府命名的“大家”仅有三位:人民表演艺术家李默然,人民作家马加,和人民鉴赏家杨仁恺。
⑥见文物出版社《唐双宁书法集》:《独慕英才有使君》——杨仁恺序。
⑦见清华大学出版社《书法——人类精神的心电图》:《关于对狂草书的肤浅认识》——杨仁恺。
⑧见清华大学出版社《书法——人类精神的心电图》:《唐双宁狂草歌》——冯其庸。
原文为:
“疾风劲草读君书,君书都是剑器词。
忽如惊风飘白日,忽如鲸鱼破苍波。
忽如羿射九日落,忽如大禹劈山斧。
忽如长桥斩蛟龙,忽如高天射雁鹜。
忽如电扫四海黑,忽如雷轰山岳舞。
忽如苍茫微月出云海,忽如旭日东升万象呼。
忽如秋雨梧桐飘落叶,忽如漫天风雪银装素裹万里江山瑞雪赋。
忽如铁马金戈十面埋伏九里山,忽如破釜沉舟巨鹿大战诸侯壳觫壁上呼。
忽如剑阁闻铃凄凉夜未央,忽如平沙雁落万鸥翔集霜天曙。
忽如二泉映月哀弦回肠声声苦,忽如昭君出塞胡沙万里琵琶声急铁马驰。
忽如澹荡春风三月天,忽如柳丝飘拂艳阳时。
忽如梨花院落溶溶色,忽如江上闻笛千里月明倚栏思。
要之君书独得天地造化灵秀气,只有山河大地五岳风云堪与相吞吐。
予读唐君狂草,如少陵观公孙剑器舞,又如读太史公书项羽破秦军百万诸侯军山呼震岳,又如闻雷轰电掣,声光扫寰宇,复如听梧桐夜雨二泉映月,其奥微处在微茫之间,当以神会也。因为作狂草歌,略抒所感而已,不依韵律,一以吾乡音顺口为准(吾乡音多留古音,并存入声字),惟求适意,不足称诗也。
甲申岁末草,已酉岁首,大雪映窗时书,时方患病,臂力未复,不堪称书也。
宽堂冯其庸八十又三书于古梅书屋”
⑨ 中国美术馆举办唐双宁书毛泽东长征诗词展览。承邀我参观。奇怪的是请柬上只列展期,未有开幕式何时举行字样。开展当天,却发现有一“作者与观众见面式”标牌,前所未之见也。观众推老朽即席发言,我说:
“唐双宁是金融家。对金融我一窍不通,只知其承担繁重工作,又学术造诣颇丰。
“唐双宁分明是长征史的研究专家,他却很谦虚,自己加上了‘业余’二字。长征的情况我略知一二,简言之艰难的很。 唐双宁利用休假等机会重履长征路,写出若干学术文章。他告诉老朽,‘走完长征路,我最深的感受是,人,要有一点精神。’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令我久久难忘。
“唐双宁当然是当代杰出的书法家,他走完长征路,创作了几百幅毛泽东的长征诗词狂草作品,此次选出50余幅展出。对于书法我倒是可以多说几句:
“第一,我认为唐诗晋字汉文章,是我们祖国的文化母亲。唐双宁热爱自己的母亲,业余时间不搞声色犬马,而是情倾祖国传统文化,斯为难能可贵;
“第二,书法当然是中国传统文化,而且是中国的独有艺术。书法分为真草隶篆若干类,其中草书难度最大。草书分为章草、今草、狂草若干类,狂草应是草书中最难的。古往今来,攀上狂草高峰者寥寥无几,屈指仅十数人而已。当代仅知毛泽东是狂草大家,毛以后除唐双宁外,我还不知谁能书写狂草。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罢。所以,我在省部级领导干部历史文化讲座上讲过一段话,草圣最为难,龙蛇竞笔端,把唐双宁奉之为当代草圣。这是我的一家之言,唐双宁并不同意,他只说自己是业余爱好。‘业余’二字是谦抑之辞,但历史上凡有成就的书家几乎都是业余的,从李斯的小篆说起,到二王,到颜筋柳骨,到苏黄米蔡,一直到明清、近现代,大凡书法名家基本都是业余的。为什么?书法不是简单的写字,而是书内功和书外功的结合。只有书内功没有书外功叫‘写字匠’,有书内功又有书外功才叫‘书法家’。有的人可能还不承认这一点,承认就好,不承认往往被动。
“第三,唐双宁有书法理论,他将书法定义为‘书法是以汉文字为对象,以笔墨纸砚为工具,以书外功夫为基础,用以宣泄情怀、创造美感的一种艺术。’又将书外功夫定义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万件事,师万人长,抒万般情,拓万丈胸’,颇有新意。他还解释,首先要有书内功,但同时要有书外功。目前中国书法界的主要问题是缺少书外功。对此我表赞同。
“第四,最可宝贵的是他倡导书法创新,融张旭怀素的狂草与蔡邕蔡襄的飞白于一炉,创造了一种‘飞狂草书’。他自己讲‘还不成熟,需要社会去评价,历史去检验’,但他这种精神首先就值得肯定。如能成功,恰如杨仁恺先生所言,‘将在中国书法史上有里程碑意义’。
“末了,我还要说几句,唐双宁工作时间紧的要命,我问其哪来写书法的时间?他说,你看毛泽东诗词创作的高峰是在什么时候?是长征,越紧张越有创作灵感和激情,到延安后反倒没有诗兴了。他又说,亚当·斯密将劳动分为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认为复杂劳动是多倍的简单劳动。唐双宁认为,复杂劳动大体相当于脑力劳动,简单劳动大体相当于体力劳动。他又进一步将复杂劳动分为一般复杂劳动和特殊复杂劳动,‘一般复杂劳动’大体相当于逻辑思维型劳动,总要搞些调查研究,收集论据,占用一定的时间;‘特殊复杂劳动’大体相当于形象思维型劳动,灵感来了,一挥而就,要不了多少时间。这就是为什么曹植能有七步诗,而很多人一生也写不出一首诗的原因……
“还有,过去我一直认为草书书写速度是慢的,古人云‘匆匆不暇作草’,足资证明。我曾就此请教于他,他覆信云‘写字应为乐音之高低快慢,应为诗诵之抑扬顿挫,应为自然之行云流水,应为世间之处子脱兔,应为孙子之用兵进退自如,应为谢安之弈棋亦静亦动,总之,当快则快,当慢则慢,快乃忘情,慢亦动心,快慢相宜,各得其妙矣。’应该说他给老朽上了一课。”
唐双宁书毛泽东长征诗词的展览,据言观众超万人,留言厚厚十几大本,影响已然超出了书法的范围;有的老者流着泪看完展览,可能是勾起了往事;还有的是唱着长征的歌看展览,可能是在今天的舒适生活中寻找激情。唐双宁说,重走长征路不是恢复过去的物质生活,而是寻找一种精神,是为了建设和谐社会这一新的长征……
末了,老朽搞不清“见面式”与“开幕式”有何区别,以为是搞花样,当场提出质问。事后唐双宁告诉老朽“开幕式是分尊卑贵贱的,有的坐台上,有的坐台下,发言是指定的,语言是程式化的;见面式是平等的,大家自由择席而坐,自由发言,随意抒发感想。总之,根本区别就在于艺术面前人人平等”,斯言甚妙,后生可畏,老夫汗颜,为之辟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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