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桥
年少时代看过许多王雪涛的画,花鸟草虫多,典型的老派笔墨,挂在墙上配一堂红木家具最可渲染旧礼教氛围。他1903年出生,字迟园。迟园二字我喜欢,三十来岁买过他一幅《迟园清供》,淡彩似水,写意如梦,毫无俗虑,供了好些年都不生厌。王雪涛晚年视力衰弱,画作色彩也许总嫌不够深,拼命加浓,反而误事。“雪涛”二字署款倒是一生不变,漂亮得很。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伦敦陪油画家陈老先生到美术馆找资料,老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学过国画,家里也集藏许多近代国画家的作品,总想着水墨不同油彩,创造变幻的画面效果很难比油彩好,中国画于是全靠经营意境:“因此,学画国画先要学作诗填词!”老先生想起西洋画正好相反,讲究意境的传统大画家不容易讨好,成名太难:“洋人要的是创新,是叛逆。”法国画家莫奈作品意境上佳,三四十年代英国年轻一辈已然嫌他老旧,说是巧克力盒的画作:“They think I’m dreadfully old-fashioned because I still like Monet.They say it’s pure chocolate-box.”我结识的几位长辈也说王雪涛一些浓彩花鸟一不小心也像月饼盒画作:“雪老五六十年代变革时期的作品最值得收藏!”转眼三四十年了,一天,我在裱褙店里看到王雪涛一幅很小的画,15×25厘米,画的是变革路途上悟道悟出来的《芦塘鸳鸯》,点染烟润,笔意高古,尽见明代画家吕纪的魂魄,说是一位收藏家拿去裱的。我劳烦友人钟志森牵线,数星期后鸳鸯终于养在我家,朝昏依依。
陈定山先生说老民国画派有折衷派,撮合中国国画和西洋水彩创造新派中国画,岭南高剑父是领袖,民国十二三年间最为盛行。另一派是反叛派,也叫野兽派,一心废弃中国旧画法,连西洋画也不要,推崇小孩原始天真笔调,刘海粟带头,民国十五六年间红了一阵,江南美专学生都拥护,可惜底子弱,不久衰熄。那期间还有复古派,只临古画,抱残守阙,冯超然、金拱北是鼻祖,维新画人纷纷讥骂他们没有创意。不久,吴昌硕、齐白石的写意派起而代之,昌硕用笔,白石用墨,都有独到之处,号称金石派,说他们的笔法不离金石篆刻韵致,中国日本画家靡然从风。王雪涛的老师王梦白是吴昌硕的学生,王雪涛又追随过齐白石,笔下写意之作也透着金石气息,书生逸趣弥漫尺幅。
王梦白老民国二三十年代名声大极了,负才使气,愤世嫉俗,像晋朝的阮籍那样怪癖,他讨厌的人去看他敲门大喊:“王梦白先生在家吗?”他在门里立刻答道:“不在家!”他画猴子最传神。早年南洋一位大商人生肖属猴,一心搜集王梦白画猴,我在他家看猴子看了一个下午还不让走,说了许多王梦白画猴的故事,说留着长胡子的王髯最爱蹲在北平中山公园动物园里跟猴子玩。大商人还珍藏几幅王梦白的旧京寻常百姓素描,淡淡几笔生动得不得了,比猴子好看三倍。多年后我读石谷风先生写王梦白,他也说是在中山公园拜识这位名画家,还用蝉蜕壳和辛夷花苞做了十个小毛猴贴在树根上送给画家,画家高兴,给了他一张名片约他到家里玩。石先生说王梦白的名片很特别,印了几行字:“江西老,王云,字梦白,号破斋主人。家住受辟胡同,门前臭水沟为记。”那天,王梦白拿出一幅画送给石谷风说:“你送我十只毛猴,我今天如数还你!”打开一看,一数只数出九只,王梦白指着钻在树叶里露出光腚的猴子说:“你给我十只猴子,有一只蹲在树洞里只露个头,算上半个,我们都是九个半!”王梦白1888年出生,有些书上说他1938年过世,石先生记得是1934年秋天,梦白先生患痔疮去天津诊治,庸医误诊,死在路边,年仅四十七岁:“他的大弟子王雪涛到天津收尸,处理后事,多么凄凉!”
我写台静农先生为张充和先生画墨梅,说起刚来香港我买过一幅王梦白的绿梅。那家古董字画店老早关张了。那幅绿梅是斗方,题了两句诗,一位老乡亲喜欢,我送了给他。乡亲事后还送了一枚小端砚给我。“我们交换!”他说。绿梅其实是绿萼梅,白花绿蒂,丛碧先生说他在西湖见过,不稀奇,我家旧藏程十发画的梅花小册页也画了一幅绿梅。听说绿萼杏反而珍稀,连《群芳谱》里都不载,北平社稷坛宫墙西有一株,老民国几位老诗人都吟咏过。我那位乡亲一辈子集藏古今画人画的花卉,七十年代移居美国,晚年多病,秘籍中的万紫千红旧金山一家画廊整批买走,那幅王梦白也许也在里头;还有吴昌硕、齐白石的梅花,都是大幅,都是长题,都是绝品,今日抛进市场必是不得了的天价。“王雪涛花卉我起码藏了三幅,”老乡亲说,“他有气节,仁厚,热诚,高尚的老派人!”
荣宝斋鉴定家王大山告诉他儿子王衍说:“王雪涛先生同爷爷是非常好的朋友,爷爷经常去王雪涛先生家玩儿。你爷爷病逝的时候,王雪涛先生送了十张画让我去卖了,给你爷爷办理后事。这种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啊!”王大山是河北人,王雪涛也是河北人。王大山鉴定明清书画出名,也是鉴定齐白石作品的权威,生前来过香港好几次。他父亲是王松亭,四十年代在北平头发胡同开过醉经堂书画店,王大山在店里帮父亲做买卖,从此跟书画艺术结了缘。前几天读完陆灏寄来的《丹青品鉴录:王大山的鉴定人生》,我忽然记起早年侍奉先父逛字画店见过王雪涛一幅条幅,画石榴黄鹂蜜蜂,店东说是王雪涛的上佳范本,叫《石榴黄鹂》,跟《芦塘鸳鸯》一样,都是王先生中岁的绝品。父亲嫌贵没买,说还是鸳鸯好。“鸳鸯我有,”店东开玩笑说,“卖了!”四十几年前的往事,这幅《芦塘鸳鸯》算是为先父还了心愿:老家芦塘不养鸳鸯养水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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