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磊

喜欢张岱，在我看来，大抵是明清士大夫情结的狗尾续貂。

按今天的生存处境来论，一套房子足以让你一生爬不起来的遭遇，张岱的梦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则当然是更为遥远的梦境了。崇祯五年的十二月，张岱独身一人坐着小船到湖心亭去赏雪。期间，遇到两名早已经停在那里的雅客。之后，浮三大杯而别。彼时情景，曾经多少次萦绕在后来者们的耳际心头。

史景迁的《前朝梦忆》（温洽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似乎就是要将读者带进浮华奢靡的晚明王朝去。他的工作，是要亲手领着读者去亲近大明王朝的日月星辰。至于作者的目的，显然不在于进行多少缜密的考证与研究，而是要借第三者叙述的方式，告诉别人：张岱是怎样一个人，晚明是怎样一回事。这种工作，对当代中国人似乎确有价值。对海外的金发碧眼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意义？不知道他们阅读张岱，是否也确像当年乾隆皇帝面对马戛尔尼那样一头雾水？我们不得而知。———文化之间的隔膜，越是进入到深层次的交流，就越容易发生碰撞。当然，本身也可能意味着产生更多的隔膜。

这本《前朝梦忆》的写作方式，给人的最初感受是：又一本《万历十五年》来了。

黄仁宇先生写作《万历十五年》，即采用这种纯叙述的方式。他把明朝的政治体制及其运作方式，统统融入到故事的讲述里。在人物的命运中，把握整个王朝的脉搏与心跳。至于史家的这种讲述，是否百分百符合历史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创设一种氛围，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感受、态度以及发现都打包儿丢给你。

《前朝梦忆》也是如此吧。论体例，更像是中国传统白话章回体小说。从“人生之乐乐无穷”开始入手，一路走下去，“科举功名一场空”，然后一直到“寄诸石匮传后世”，总共九章。然后，他把张岱的一生，放在景德镇白瓷的盘子里，端到各位主顾面前。

至于人物的描摹与刻画（我不敢用塑造这个词语，毕竟，那还是小说里的术语），史景迁似乎要创造一种模糊的效果。大概在他眼里，既然人生如梦、既然张岱在一个变乱的时代一直认为自己是黄粱一梦，那么不妨交给读者一个清晰又模糊的影像。———中国的传统工艺门类里，做灯笼是一个几乎人人都会的手艺。北方人往往用剪刀将高粱秆截断了，然后将其用大头针固定下来。插完了框子，再用红色的薄油纸在周遭裹起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挡风遮雨。但，孩子们挑着这种灯笼走在街上，却极容易产生氤氲朦胧的感觉。《前朝梦忆》给人的感受也是如此。———因为张岱本人的命运如此模糊，还是一个美国人眼里的中国尤其是晚明本是如此？

史景迁的工作，是要以说书人的方式把张岱的故事交给大家。当然，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且也不乏叫好之声。作为一个西方人，去研读中国的士大夫，研读其奢华、迷离的早年生活和大起大落的人生，去探讨“四百年前的生活与美学”，确实是一件让人肃然起敬的事情。

史景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将张岱看作是一个散文家，而更将其看作是一个历史的书写者。在《前朝梦忆》里，他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了张岱写作《石匮书》细节。———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我们都时时生活在遗忘里。而回避遗忘，似乎就只有著书立说了。三百五十年前，文人张岱经历了几乎一夜之间的崩塌。面对种种困局，张岱选择了历史写作。

历史学家史景迁，是一个标准的美国人。“史景迁”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来自于耶鲁大学的一位中国史学前辈房兆楹。至于寓意，当然是提醒他搞历史要学中国的司马迁。尽管，他是一个念中国经的洋和尚。

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