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宏君:追寻我们断裂的文脉
2010年12月15日 02:47 北京晨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荣宏君的屋子,乱得出奇。

整整一年,他在翻资料,终于赶在王世襄先生去世一周年的当口,推出了《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回想与王先生的一面之缘以及多年仰望之诚,这,该算是一个永久的致敬吧?

一切源于巧合。几年前,在旧货市场上,荣宏君淘到了“文革”时抄王先生家的记录,他不知道这有什么价值,当他请黄苗子先生过目时,黄先生激动地说:太珍贵了,太珍贵了。

仔细研读,才发现这是一份奇特的清单,在抄没的物品中,居然满纸是短裤、枕头、花盆、拖鞋、被子……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荒诞的年代?生活在其中的人,尊严何在?由此不难想见,我们传统中固有的那份斯文,为何于今荡然无存。

荣宏君曾想当面向王世襄先生求证,黄苗子连连摆手,王先生刚散尽毕生收藏,情绪低落,加上年事已高,可别刺激他了。几年来,这份清单是荣宏君的秘密,直到王先生永别人间。

“书里的每句话,都要言而有据。”为了这本书,荣宏君下足了工夫,因为,这是一本痛史,表面上,它记载了一位收藏大家的无奈与哀伤,但从根本上,它见证的却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从传统的母体中剥离时,那撕心裂肺的伤痛。

荣宏君

青年书画家,现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画法师承国画大师关山月,拜师著名学者、文博专家史树青先生,后又师随以独创冰雪山水画新画种的著名国画家于志学。

第一代北漂

我生于1973年,山东菏泽人。20岁时来北京,再没离开过。

刚开始,在一家民办学校学日语,学了一年多,家里发生变故,学费无着,只好辍学了。想回家,可无颜见江东父老,我想,既然落地,就要生根,不管多苦,也要活下来。

那时圆明园还是一片废墟,我在一所民办中学里租了房,和老乡一起收购旧杂志,再零售给学生,每本赚个五毛一块的,以此为生。

我从小练书法,混在北京,我开始猛练魏碑。字与心境相关,人生得意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而人生坚持,只能写张猛龙碑,那个帖,我整整临了2年多。

说起来,我要算是第一代北漂了,没饭吃的时候,什么活都干,一度靠写挽联为生。当时天坛南门有松堂临终关怀医院,常有老人去世,我就找到附近的花圈店,说可以代写挽联,一副只要10元钱。每周写一次,再冷的天,都得骑车去骑车回,如果坐公共汽车的话,就赔了。

我学古玩鉴定,就是从圆明园开始的,那里到处是碎瓷片,都是正经官窑的,有的被当年大火都烧变形了,慢慢地,眼力提高了,我开始做点古玩生意。

成了史树青的弟子

认识史树青先生,纯属偶然,那是一次讲座,听完后觉得大开眼界,就向先生请教。当时古玩业刚刚兴起,大家对文物鉴定都不太懂,别的商人都是拿着东西请老先生掌眼,而我是诚心求学问的,这给他留下了印象。

以后我多次拜访史先生,他是一个爱才的人,每问必答,时间长了,就给我开书单,让我去读,有不懂的随时来问他。先生在文物鉴定中,最反对只谈真假,不求至道。他总是说,鉴定看的是学养,是知识的积累。

就这样,我成了史先生的弟子,对此,先生却引苏东坡和黄庭坚故例,谦称我们的关系是“师友之间”,先生是位谦谦君子,交往这么多年,总尊称我为“荣先生”,一次师母叫我“小荣”,先生为此还发了火。

在鉴定界,史先生贡献巨大,一是连云港孔望山雕像,历来传说是孔子携72门人拜东海,经先生考证,那是释迦牟尼涅槃像,将中国佛教造像史提前了200年。二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曹雪芹小像,先生力证其伪,后在公安机关的介入下,果然证明是造假。三是《兰亭序》真伪之争,先生同意郭沫若疑伪的观点,反方证据是古人画有《萧翼赚兰亭图》,史先生用丰富的学养,证明此图本为普通的饮茶图,后人牵强附会。

史先生大部头著作不多,写了很多千字小文,虽然很短,但极其用心。先生晚年时,我曾劝他多写点东西,他说:书和资料都不在身边,怎么写啊。先生的东西句句有来历,不查资料,绝不动笔。

史先生眼中的王世襄

史先生与王世襄交情深厚,多次跟我说,王世襄的学问,当代可比者不多。他们在民国时就是好朋友,长辈都喜欢收藏,住得又近,家长买了新藏品,彼此约对方来看。王世襄家学更厚一点,从明代就是显族,父亲是外交官,母亲与舅舅是著名的画家。先生推崇王世襄,说他能把冷门学问变成显学,比如家具收藏,过去没人重视,王世襄却能搞得风生水起。

先生与王世襄都是国民党的留守人员,解放后被送进学习班改造了一年,他们最著名的一个段子是1950年“五一”时参加天安门广场游行,去早了,在西直门外大柳树胡同吃饭,看店家盛咸菜的盘子是宣德青花盘,便两人各出一半,花5元钱买了下来,捐给故宫。这样的大器,现在至少值5000万。

虽然交情甚笃,但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史先生是传统读书人,温婉如玉,而王世襄则嫉恶如仇,敢于直言,所以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放过他,从“三反五反”就挨整,还差点被枪毙,到“文革”时,已成老“运动员”,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相比之下,史先生经验不足,柳亚子去世时,有一方印章,上刻“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大家认为反动,史先生说柳亚子用的是祢衡的典,这里“儿”指的是“英伟之男子”,是褒义,力主收为文物。到“文革”时,这成了他的罪状,其实康生知道这个典故,但他故意整人。史先生的原配夫人上吊了,家中藏品尽数被抄。

王世襄则聪明多了,运动刚起,他找到单位,说家中“四旧”多,主动要求抄家,这在当时叫“自纠户”。这时抄家还比较文明,所以抄走的东西登记完整,这就保护了这些文物。

不经意间留下历史记忆

这份抄家档案,是我2004年在潘家园淘到的。那时名人收藏手札刚开始“热”,价格很便宜,章士钊的才200-300元,还得是毛笔写的,钢笔写的没人要。史先生早就跟我说过,研究前人,信札是非常重要的佐证,从书法角度看,信札更随意也更流畅,最能反映作者的真性情,所以我特别注意收藏。

刚看到这份档案时,第一反应是这有什么用?卖的人也说,没啥用,留着玩吧。我想也不贵,就留下了。可越看它,就越觉得这是一份沉重的历史记忆。

从档案中可以看出,“文革”中王先生两度被抄家,第一次比较文明,收缴文物统计完整,保存认真,第二次则非常野蛮,拿走的全是日常生活用品。抄家是中国自古就有的东西,但这么大规模的抄家,这么多知识分子被卷入其中,几乎可称为全民抄家,史所罕见。

“文革”后王世襄先生多次索要被抄文物,但他看不到这份档案,也不知道被抄走了什么,只能凭记忆,这是一个漫长而辛苦的历程,在他的努力下,大部分文物回到了先生手中,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先生曾想将这些文物捐给公家,因为他是一个达观的人,主张收藏应“自我得之,自我散之”,只要满足乐趣,得到知识,那么东西还应该还给社会。从古至今,贵为帝王,也不可能永远占有一件文物,何况一介书生?

可王先生多方努力,居然没单位肯接收。后来知道朱家溍先生捐给公家的文物没得到很好的保护,有的居然被损坏了,先生灰心丧气了,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文物交给爱惜它的人。

文脉一断难再续

史树青老师给我讲过很多王先生的故事,但我和王先生只有一面之缘。那时王先生刚将所有藏品拍卖掉,心情不好,登门拜访时,屋子里很乱,先生穿着睡衣,情绪低落,他本来就是性情中人,原想将自己的老宅改造成博物馆,多方申请未果,最终还是被拆掉了,多年收藏的明清家具甚至无处摆放。

和先生谈了40多分钟,遵黄苗子先生嘱,没敢提这份档案的事,我想先生如果真看到它,会无限感慨吧。从这份档案中,将来的人们会看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脉,究竟是怎么断掉的。

正如钱学森之问,今天我们经济实力、教学条件、基础设施有了巨大改善,可为什么一提起大师,依然是民国时培养的那些学者呢?为什么我们的教育,没得到同样的提升呢?从史树青、王世襄等一代大师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深深的敬意,他们有良好的家学渊源,在学问道路上,能将做人与治学很好地结合起来,故脚踏实地,真正达到了学贯中西的境界。

相比之下,今天学问变成了晋身的工具,成了身份的象征,从学风到体制,都比较浮躁。方舟子出现,大家都说好,在我看来,这是学界之耻,搞学问居然需要职业打假人来清理门户,这实在是太可悲了。究竟该如何解决?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这已经超越了知识分子所能思考的范围。

一个民族的文脉是靠信仰与尊重,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但“文革”不仅毁坏了文明的成果,更重要的是毁掉了人们的尊重心,文脉已断,仅有惋惜与悔恨,是无法接续的。

这份档案是一份沉重的民族记忆,它不仅是王世襄人生的见证,更是我们共同命运的见证,虽然很痛苦,但不应忘却,不应麻木。

陈辉/文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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