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温诗歌老更成
2010年11月07日 09:52 东方早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默温曾说:“不关注中国诗的影响,美国诗就是无法想象的。这种影响已成为美国诗传统的一部分。” 不管不通中文的默温对中国的古典诗词有何种程度的领会,不管他到底从中汲取了多少有益他创作的精髓,他对几位大诗人略知一二的向往则是很明显的。

康正果

《天狼星的阴影》

[美] W. S. 默温著

Copper Canyon Press

2009年10月出版

写这篇短文评介默温(W. S. Merwin)及其诗作,不只着眼他得过诸多大奖和他那个美国桂冠诗人的头衔。对中文读者来说,这位被译介过来的老诗人更值得赞赏和激励人心的,我觉得,应是他从早年至今持续不衰的创作精力,是他越老越力求创新的锐气,是他在盛名下远离尘嚣,长期淡泊自处的生活态度。

诗既是生成的,也是作成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作成的。有感而发的动力,为情造文的本源,固然都很重要,但仅依赖有感,只强调内在的冲动,一个诗人大概只能在其生命的特定阶段写出有限的好诗,却难以达到老杜那种“晚节渐于诗律细”或庾信“暮年诗赋动江关”的高深境界。从杜甫到东坡以至陆游,古代中国出现过不少至老创作不衰,达到炉火纯青的大家,可惜“五四”至今,新诗创作中虽不乏青春痘一样勃发的少壮佳作,却没造就出一个“文章老更成”的大诗人来。郭沫若自《女神》一鸣惊人后越写越“三俗”,艾青从新疆流放归来,再也没写出比1949年以前更好的作品,后来的朦胧诗作者群更经不起时间的磨损,其破格的新声仅在新时期的文学争论中轰动一阵便淡出诗坛,留下了后继乏力的荒芜。新诗创作之所以出现这样令人遗憾的缺失,除了百年来社会动荡和政治因素造成的不利影响外,新诗作者个人的生命力不足及其创作根基的断层,的确是一个不能不正视的严重问题。

默温的写作经历正好为当代中国诗坛的这一缺失提供了可资对比的镜子。默温的父亲任职长老会牧师,默温从五岁起就帮父亲为教堂里所唱的赞歌编写歌词。十八岁结识埃兹拉·庞德,那位意象派教头曾建议他每天写上七十五行习作,更叫他通过翻译外文诗磨炼出更好的英文。从此他吟咏不辍,博采诸家——包括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诗作——之长,一直写到了八十二高龄的今日。就他已结集出版的二十多本诗集来说,无疑都是下功夫勤写苦练的结晶,即使其中难免有相当数量的平平之作,你也不能不承认一个人一生中持续多写,全身心投入其热爱的文字制作活动所产生的积累功效。这功夫不只铸成耐读的诗句,同时也促使诗人保持了创作力的旺盛。正如体力要常靠体育锻炼来维持和提高,智能或技艺均须在不懈的应用中精益求精,才有可能持续发展,臻于化境。默温的等身著作及由此而荣获的奖励不过是诗人身外引人注目的红花绿叶罢了,真正在他身上内敛为果实的东西,则是他那诗意栖居的潇洒风貌,以及深思熟虑中充盈的精力,那才是他创作生涯中更可珍贵的受益。据说,默温年轻时相貌英俊,特有魅力,曾一度引起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迷恋。但这位帅哥诗人胸中的蓬勃诗情似乎更浓于男女风情,早在1970年代第一次荣获普利策诗歌奖,他就与妻子移居夏威夷的茂伊岛,在海边一座休眠火山顶上废弃的种植园中结庐而居,垦荒而植,收养了七十多种当地的濒危植物,并修习起那种日本版翻印的美式禅静。他之所以至今仍依稀存留英年的帅气而眸子瞭焉,显然是他并未靠他的诗名去到处招摇,反而更加向天涯海角退避,一心去寻觅诗境和禅意的结果。

他有一首短诗,题曰《用旧了的词语》(Worn Words)。就该诗的语境来看,所谓“worn”,虽义谓“磨损”,却别含有“耐磨”的意味。这就像一个人穿了多年的旧衣裳,之所以穿旧了还始终爱穿,且能再穿下去,显然是因为那衣裳既合身又结实,非同趋时者争穿的轻薄时装可比。在另一首题曰《继承》(Inheritance)的诗中,他提到父亲用过的一本词典,传到他手中已十分陈旧:“我用那个词典远多于父亲/但用起来总是爱惜加小心/耐心地翻动书页/寻找着意义”。从这两首诗可看出默温晚年诗作的惜旧情怀以及他在推陈出新上所下的功夫。通常提起“推陈出新”,似乎只强调“出新”,默温的探求则重在旧的向度上往更深处掘进,开发其中并未穷尽的新意。可传诵的好诗大都由最常用的词语构成,而越是优秀的诗人,越善于在那类最基本的常用词中选择自己意有独会的词语,传达其别有天地的意境,从而形成各自特具个性的风格。陶渊明平淡朴实的诗章终高于李贺那些呕心求奇的警句,道理即在于此。默温的第一部诗集《门神的面具》据说是很费解的,后来经过六十年的磨砺洗练,他一路上平实地写下来,豪华落尽,唯有那些耐用的旧词语——夜,月,风,秋,光,影,山谷,星星,河流,年岁——一脉相承,经得起推敲,沿用到暮年,竟自辉耀出灿烂的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一“晚晴”特色,在他最新的诗集《天狼星的阴影》(The Shadow of Sirius)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璀璨到极致。

天狼星是夜空最亮的恒星,它那蓝白色的闪烁实际上要比太阳亮二十三倍。“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早在楚辞的《东君》中,这个遥远南天上的天狼星似乎就明亮得炫人眼目,被视为战乱的凶兆,引发了太阳神防卫的警惕。在古代西方,它被称作“狗星”,其引人注目的出现成为预示酷热和疫疠的天象。直到晚近年代,天文学家才弄清了它的“双星”结构。原来我们肉眼所见的天狼星乃此“双星”中的主星,它尚另有一伴星,因发光晦暗而很难为肉眼所见,自开天辟地以来,一直以它那神秘的隐没与主星的璀璨结成孪生对偶的形构。“天狼星的阴影”因此而让人联想到可知、可见、可言说之外的另一边那不可知、不可见、不可言说的世界,及其一体而两面的共存状态。勾绘大千世界普遍存在的这一孪生对偶形构,铺陈从光明到黑暗斑驳陆离的色调变化,可谓这部集子所收诗作主要探求的一个方面。在《阴影的眼睛》(Eye of Shadow)一诗中,默温起首即点出了他所关注的那个“另一边的岗哨”。其实,这岗哨就是诗人本人,那“阴影的眼睛”即诗人冥搜的眼睛。他守候在光与影、有与无、显与隐的分界线上,探测着世人盲视的领域,常常以他的神来之笔把我们的阅读带向蓦然回首而不知身在何处的境界。该集所有的诗行都省去了标点符号,仅在一首诗的首行大写第一个字母。这样的排列往往造成暧昧的停顿,让我们在藕断丝连的阅读中直接感受事物还没有被完全语义化的状态。《道德经》反复铺陈描述“道”空无玄虚的本体性特征,如今在默温的诗笔下,那空无玄虚则通过日常经验的还原,以纷繁的知觉现象迭现出动人联想的景象。

翻阅这部诗集,你会有一种浏览印象回忆录的感觉,隐约感受到诗性回忆与叙事回忆的不同。叙事回忆要用讲述的语言重组记忆,其讲述虽有头有尾,引人入胜,但却因个人经验的过分媒介化而丧失了它原发状态的直接性特质。当然,默温的诗性回忆也不可避免地经过了语言重组,但他坚持用他那些“用旧了的词”筹措简单的诗句,着意点染阴影遮蔽下的空缺,因而多少传达了某些超出语义限定的经验。比如在一首怀念亡母的诗(A Likeness)中,他写到母亲在他出生九年前所照的一张相片,面对相片上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年轻面容,他竭力辨认他熟知的东西。在母亲逝世后端详他从未见过的母亲遗容,正是将这一双重缺席的情景并置重合,默温计白当黑地烘托出一种于无声中听到反响,在空白中浮现仿佛的效果。这一既飘忽又实在的感觉让人联想到水墨画所晕染出的丰富色彩,以及木刻版画那碑石般的厚朴。

在另一首题曰《鼹鼠》(The Mole)的诗中,他竭力捕捉我们身外那些难以明确觉察到的动态景象,把“另一边的岗哨”观察延伸到冥视的深处。对自然界中的众多生命,人类的局限在于仅可从局外注视,却无法从生命自身的角度从容观览或置身其中以直接体察。鼹鼠在春阳下的活动提醒诗人想到了这个问题。他虽未看到鼹鼠,却注意到那盲目的小家伙掘洞所堆起的泥土——即所谓mole hill。于是他小题大做,玄想到它在地下黑暗处的情况:“在那里泥土无须目见 / 即可分辨 / 只凭那柔软盲目的指爪 / 在触摸中即可感知 /……而我们所见的鼹鼠 / 不是死的就是画的 / 都已在揭开黑暗之后 / 而这里的泥土 / 一直都在搔扒中被堆起 / 眼睛看不见 / 耳朵听不着 / 名贵的皮毛 / 黑暗中行进的时刻 / 我们统统都不在场”。在另一首写苍鹭的诗(Gray Herons in the Field above the River)中,他代拟鸟群,用第一人称“我们”直诉那些鸟儿伫立河边长草中发出的声音:“我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各自的位置上 / 保持着完美的间距 / 其中的每一个都像是另一个投下的身影 / 每一只眼睛都持续凝注着 / 四处的动静。”正如鼹鼠把指爪的触痕留给黑暗,苍鹭把远徙的行程带进田野,在《一道谷》(One Valley)一诗中,面对急流冲刷下石壁的剥蚀,诗人竖起他岗哨的耳朵,听出了沉寂的石壁对流水喧嚣的记忆。默温探寻空缺、无声和黑暗的诗境让人联想到王国维最为推崇的“无我之境”,他把“以物观物”的镜头定格于生态还原的焦距,让我们窥见其岗哨工作,把外在的东西内在化为它们自身的一种“不隔”的境界。

默温曾说:“不关注中国诗的影响,美国诗就是无法想象的。这种影响已成为美国诗传统的一部分。”不管不通中文的默温对中国的古典诗词有何种程度的领会,不管他到底从中汲取了多少有益他创作的精髓,他对几位大诗人略知一二的向往则是很明显的。在这部新诗集中,就收有一首题曰《致书苏东坡》(A Letter to Su Tong-p'o)的隽永之作,写他坐在寂静的山谷中,想到月下的苏东坡,千载之下,问起了东坡问过的问题。我们无须追究他是在问“明月几时有”还是在问“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体会诗人神思东坡的诗性联想,未必非通过寻章摘句的疏解不可。对于那一类有关宇宙和人生的永恒疑问,如果东坡都说不出究竟,默温也不会比他知道的更多了。因此仰视一如古月的今月,默温最终把回答没入了沉默。

数月前,默温在母校普林斯顿与读者会面,当众朗诵的一首新作仍与中国古代诗人有关。与苏东坡扮演的代喻角色(persona)相类似,白居易在这首新作中成为他建立孪生对偶形构的另一个对话投影人物。友人莫妮卡曾就近参与此聚会,在现场听了默温稳健的朗诵。不久前,是在收到她所寄默温签名的新诗集以及那首朗诵新作之后,我才初闻默温的诗名,进而开卷爰读其诗的。浩浩书海,自古无涯,时至今日,文字的泛滥已到滔天的地步。我无意,也无力追逐任何畅销书或名著,建立个人健康的日常阅读秩序,只能是随缘邂逅有限的读物,读一些自己还能读进去,且有所领会的东西罢了。这篇短文的草就,大半缘起于莫妮卡热心的提示和所传播的书讯。因此在本文的结尾,我要把她特别喜爱的这首《寄语白居易》(A Message to Po Chu-i)试译在此,聊作为对她赠书寄诗的回报:

在你迁谪的第十个冬天 / 你身外一片严寒 / 你饥肠辘辘 / 日夜都听到四处 / 传来饥饿的呻唤 / 老人孩童禽兽 / 全都瘦骨嶙峋行步摇晃 / 你还听到衰弱的鸟啼 / 在冻结的泥土上 / 它们在寻找可以啄食的东西 / 你看见南飞的候鸟在严寒中坠落 / 雁群一天比一天衰弱 / 衰弱到展不开起飞的双翅 / 叫一帮顽童捉走一只 / 拿去作野味出卖 / 你正巧看到那离群鸟的落网 / 你买回它养息它 / 养到它能起飞遂放它飞走 / 但它又能飞向何方 / 在你那干戈四起的世界 / 那士兵挨饿战火纷飞 / 刀出鞘的一千二百年前

我一直想让你知道 / 那只大雁至今还健在我的身边 / 你还会认出这老迈的候鸟 / 它在我这儿已待了好久 / 眼下并不急于飞离 / 现在仗打得比你那年月还要厉害 / 而世人也贪婪到你绝不会相信的程度 / 我无法告诉你 / 究竟能为那难逃杀害的雁群做些什么 / 我们正在促使南北极消融 / 我实在不知道这只大雁 / 离开了我可飞往何处

白居易的被放逐和默温的自隐退,古时雁的无处可飞和今日雁的更加无处可飞,鸟的迁徙和人的流离,两个孪生对偶的形构遥相呼应,形成叠加的浓厚阴影,对比得笔者本人也受到感染,不由想到自己多年来去国远行,安身异域的处境……此时此刻,默温诗歌中一再回旋的“幸存”主题如烟四起,恍惚间模糊了那一霎返照的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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