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城市应该是美丽风景的集合体,而且每个城市应以个性鲜明的人文内涵、独具魅力的建筑格调构成别具一格的风景,让人们如同生活在画中一样和谐美好。可如今的一些做法近于出洋相,比如毁了森林栽盆景,挖来石头做假山,揭了草原铺草皮,拆了遗迹盖高楼,如此这般结果把城市搞得不仅没了风景,而且个个居不易了。
这让人很难理解。并非城里不应该拆旧修新、搞些建设,只是把城市建得像商品上的条码一样千篇一律,既毫无特色又失去景色就有点荒唐。特别有些人造风景的生硬、粗糙、伪劣和难看,更让人倒胃口。看看那些兴师动众地搞的所谓风景,不要说与天下闻名的自然景观相比,就是比起任何一处普普通通的田园景致相差何止是十万八千里。我出生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小村庄。崖下一条小河,尽管现在已经干涸,但我小时候还是流水潺潺,清澈甘甜,偶有鱼儿游过,清早常常能看见鳖们在河边泥滩上悠闲散步留下的足迹。春天满坡的杏花桃花,红白相间,香艳袭人;夏天金黄的麦浪,翻腾着新麦的芳香;秋天柿子红了的时候,便带来了累累硕果和人们纯朴的笑脸;冬天里处处可见老牛在暖暖的阳光里津津有味地反刍,以及晒太阳的老人口中高亢悠扬的秦腔……这画面现在常常出现于我的梦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梦醒时候,已经闹不明白,那个时候我为什么那样地羡慕城市里的风景,做梦都想着高楼林立、窗明几净,马路宽阔、车水马龙;公园绿树成荫,湖水碧波荡漾;上班不用水里泥里跑,出门没有风吹日晒雨淋。我渴望过上“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城里生活,渴望到有时整天坐在崖边边,看着铁路上的火车欢叫着奔跑,天上的飞机轰鸣着飞过,想象着它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地穿梭,而我什么时候能走进一座城市。
为了心中的风景,我一直在为走进城市而努力。我能离开农村实属不易,而能混得一个城里人的身份更是经过了几十年的打磨。十年寒窗,一门心思为跳出农门而努力。高考一役,心力交瘁地挤过独木桥,录取的消息传到村里时,全村哗然,生产队长高兴得如同他自己考上一样,一巴掌打掉我手里正在点萝卜种子的碗。大声喊,你再也不用打牛后半截了。从此我兴奋而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城市,从此城里人也开始了改造我这个乡下人的艰苦工作。我不习惯穿袜子,他们天天早上提起我的裤脚盯住我穿上袜子才成;我不习惯穿背心睡觉,他们夜夜掀起我的被窝,让睡眼惺忪的我迷迷糊糊穿好再睡;我吃饭时不由自主地会捡拾散落的残渣,至今仍顽固地喜欢拿一块卤牛肉坐在电视机前,用手一绺一绺地撕着吃。这种对无肉可吃时代的报复心理,任谁也改变不了。当我忙于“改造”还无暇欣赏城市的风景时,却发现城里人开始逃难一样去山乡僻壤看风景了。对此,我也曾嗤之以鼻,但置身无处不在的拥挤、繁华喧嚣的寂寞之中,让我逐渐明白了,当初处心积虑地告别农村的同时,也永别了清纯、淡定而恬静的田园景致。我迟早也会加入到逃离城市的行列。
城里实在是没有风景了。清一色的水泥建筑,插萝卜一样密不透风,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起来越挤,把一块块农田都挤到塑料大棚里去了。形似雄固、表面繁华的城市其实弱不禁风,天热受不了,天冷更是难过;风过狼藉一片,雪来就濒临瘫痪,雨大则瞬成泽国,更不能想象停水断电缺气的日子。看似风光文明的城里人,其实狼狈无比,绿地多了你却不能进去,街道宽了你能走的路却窄了。花八辈子的积蓄买一间水泥格子,然后就机器一般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地去给银行挣钱。每天一睁眼,看到的是灰尘笼罩的天空,闻到的是刺鼻的工业气味,淡忘了空气真味的城里人,在拥挤、喧闹、污染以及压抑的奔忙、冷漠的竞争中,对自己的城市越来越无法容忍了,于是纷纷逃出城去找风景,释放自我。有钱人跑得很远比如到国外,稍微有钱的也跑到东北、海南或新疆、西藏,天南地北、少见多怪地折腾自己,钱少的也跑到近郊的农家乐去过个周末假日。如今的城里人以逃离哪怕是暂短的离开城市为荣,跑得越远越能显出能耐、身份和富有。而我们还在想尽一切办法让城里人走得更远,公路边、山脚下、小溪旁一面面高竖的巨幅广告牌,公然揭示着大自然的隐私,把那些不为人知的僻静幽谷、奇物异景、优美风光、河流湖泊等,大自然所剩无几的处女地,一览无余地指示给各色人群。这样做的结果是,离开城市的人越多,我们将来能享有的宁静、梦想中的世外桃源和能看到的野生动植物、自然风景的概率将会越小。我理解他们,是因为我知道农村景致的清爽和城里人的渴望,农村人的纯朴热情和城里人的复杂及欲壑难填。而我的乡亲们则正好相反,他们麻木了无味的新鲜空气、带露水的青菜、香气扑鼻的新粮,这些能让他们自足。但他们还要让孩子上学、为老人看病、给自己防老。而这些都需要钱,城里钱好挣。于是蜂拥而上,成群结队地向城市挺进,干别人不愿干的活,受别人不愿受的罪,冒着干了活也可能拿不到工钱的风险,一群群丢下妻儿老小向城里挤。他们绝不是为了看城里的景致,而是为了描绘自己美好的前景。于是在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常常交汇着两股汹涌的人流,城里人纷纷到乡下去看景,乡下人争先恐后地挤到城市谋生,把节假日的休闲和春节的返乡搞成了国家大事。
我还远没有熟悉城市的风景,对城里人每见一片树林、一块草地、一湾浅溪、一座青山、一方蓝天白云就大呼小叫的失态不屑一顾,我生于长于这样的环境。我眷恋并厌恶着城市,不敢轻易出去,出去了我怕回不来。我已不是农村人,回去了也无立锥之地。而我又少钱无闲,没黑没明地奔忙于生存和事业,不能去远处看风景,甚至连去郊外的条件都不具备。我怎么办?总不能抑郁于城市的水泥丛林里,我得想点办法收藏些风景给自己留着。
我知道好的风景正在消失,消失的速度快到你今天不去明天可能就没有了。电视里经常说,南北极的冰山每年在缩小,亚马孙的热带雨林在减少,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在消失,这些我没有条件去,也看不见。我能看见的天山的冰川每年都会少一截。尼雅、楼兰古城消失了好几百年了,罗布泊上世纪70年代也干涸了,我看不到他们当年的样子也不遗憾,那不是我的过错。可眼前的风光美景那是大自然对我辈的恩赐,我无力将她们迁入城市,但能做到珍惜和爱护。如不能把她们的倩影留下而眼看着消失,那就是我的过错。
幸运的是我下边防上高原的机会还是有的,我能去很多城里人去不了的地方。迷人的喀纳斯湖、圣洁的慕士塔格峰,神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美丽的巴音布鲁克草原,醉人的伊犁河、绵延的天山,绿洲白杨、戈壁红柳、沙漠胡杨、天山雪松,奇石怪滩、丹霞地貌,冰川峭峰、峡谷幽径,蓝天白云、大漠长河,骏马群羊、昆虫花草。总之,我逢山拍山,遇水照水,把能看见的每一处风景用相机带回家里。不堪城里烦闷时看看风光,回味着处处美景,以及每一次行走时的经历和故事,惬意的享受充满着极大的快乐和满足。
我能告慰大自然的是,尽管我无处不拍,但我只留下了她们的倩影,并没有打搅她们的宁静,更没有伤害她们的靓丽的肌体。我愿后人看到这些景致时,能比现在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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