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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现在的年轻人不再会逗乐 文脉从我这一代就断掉了


来源:凤凰文化

2016年1月9日,凤凰文化联合凤凰纪录片,在北京举办“创•纪录”剧场新年首场活动——《归来的局外人》放映交流会。陈丹青、李静、牛龙菲、杜鑫茂一同畅聊他们心中的木心。

陈丹青:木心走了,我有一种说话方式从此失去了

主持人:那木心先生不只有《从前慢》,不是只有《文学回忆录》,他还是一个画家,而往往现在很多读者会忽略的一点。但这有一个技术难题,就是文字我们一般人都可以读,甚至可以读懂,但是画往往我们不是看的那么明白。丹青先生自己就是画家,您推荐木心先生,但是从来没有详细地聊过他的画,今天能不能给大家讲一讲木心先生的画作呢?

陈丹青:画作不太好说。在座有没有哪位看过木心的画?去过木心的美术馆或者故居纪念馆?    

观众1:丹青老师好,我参观过木心故居纪念馆,中间的那个馆应该是绘画馆。说实话我就是一带而过去看的,印象最深的是生平的馆。我是看了《文学回忆录》之后专门去的,去了之后我非常难过。那天天气很热,外面特别热闹,还有蝉鸣声音很大。因为乌镇是很热闹的一个地方,但是木心的纪念馆其实人不多。我就在台阶上坐了大概有两个小时,感觉特别难过。

陈丹青:木心成名非常晚,而且因为文学成名,他去世后,大家的印象是一个文学家死了。大家只是听说他也画画,但看不到他的画。这是他的命运。你很难找到一个画家,一辈子从来没有在母国展览过。当然,他十多岁时曾经在杭州参加过小型展览,但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此后五六十年,直到他死,从来没有在中国任何地方开过展览,所以你要认识他的艺术,比较困难。

比方说北京炎黄美术馆,有黄胄,北京画院,有齐白石,有李可染。上海有刘海粟美术馆,等等……在座不一定是画画的,但都知道一大堆名画家,哪怕从来没看过他们的画。

可是木心很特殊,他79岁才开始有一点点名气,死去后,名声扩大了一点。但是他的画作公开,实际上今年才刚刚开始。我相信在座对他有好感,特意跑来看这个纪录片,但还是没看到他的画。我只能说:大家有兴趣,请到乌镇去看看他的画。这是第一。

第二,他的画册很有限。今天木心丛书的责任编辑曹凌志在场,木心的每本书都是他仔仔细细编辑的。他也编过一本木心的画册,散在各地的书店,销量一般,反而在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卖得好,因为观众已经到了乌镇,那就买一本。目前对木心感兴趣的人,只有一小撮,这些人里更小的一小撮,已经有他的画册——这是刚刚开始的过程。

趁着美术馆开馆,我不该缄默了,我开始写木心的绘画。熟悉我的朋友应该知道,我没有评论过木心的文章,也没有评论过木心的画,我只谈跟他交集的回忆。但我到底是个画画的,我写他的画,会有意思。目前已经写了几千,应该会有上万字,发表后希望大家喜欢。

主持人:说过了木心先生的文字,说过了木心先生的画,下面说说木心先生的人。刚刚看完纪录片,我个人的感受是木心先生好像是一个充满矛盾性的人。就是丹青老师在纪录片里谈到了,一方面先生他回避这个时代,另一方面他又回应这个时代,他不愿意活在唐宋,这是一个矛盾。还有一个矛盾是,先生本人在谈到“文革让我毁灭”时说,我的反抗“我不”。说这句话的时候,先生目光是坚定的,但声调并不是那么低沉,而且表情带有一点笑意。丹青老师是跟先生的交往是最多的,您的理解当中先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而且中国人似乎觉得反抗就是硬碰硬,但是先生的反抗方式不是这样的。按您的说法是他保证了自己没有毁灭,迎来二度的青春。这种方式不是那么有力,我想这两点您帮我们介绍一下。

陈丹青:我很高兴今天牛龙菲来了,李静来了。2006年我第一次推荐木心,知道他的人太少。书出来后,读者也有限,说冷话的人,倒是出现了。很少有人能够欣赏木心,牛龙菲和李静就是。北京有几位,上海还有几位,不超过十个人,在当时给了我勇气。十年前,大陆不超过十个人支持木心。理想国主编刘瑞琳果敢决定出木心的全集,当时谈论木心是困难的事,到今天其实还挺困难的。通常都会说他很小众,喜欢他的人,又会说他是个矛盾的人,寂寞的人。但是对我来说,木心是很好玩的人。

如果在江南生活过,对老一辈江浙人有了解,你就已经看见木心了。我母亲是浙江人,我在上海长大,小时候满大街都是民国人。江浙一带老先生老太太,都非常好玩。木心写东西字斟句酌,很考究,但他私下里跟我说话的语言,非常市井,很损人,很挖苦,又很忠厚。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比现在的我还年轻,一天到晚讲笑话,他快死的时候,躺病床上还在讲笑话。

老辈人都有这样的天性,贩夫走卒,老革命,老干部,甚至监牢里放出来的人,都非常会说话。现在上海人变了,浙江人变了,都变了,年轻一辈不会逗乐,不会说反话,听不懂语带双关,不会反唇相讥……各地语言越来越同质化,风趣的语言没有了。

木心走了,我最难过是逗乐的人没了,我有一种说话方式,从此失去了。你们要是见过文革期间的人怎样说话,甚至被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怎么回答你,你就会知道那时有一万种语态,来渡过这么一个疯狂的,危险的,侮辱性的时期。为什么现在语言越来越乏味?

牛龙菲:文革的时候我已经21岁,许多事情都记得比较清楚,也包括当时语言的生动性。举一个吕正操的老部下的例子,他是我们甘肃师范大学的校长,叫毛定远。他是怎么面对红卫兵的批斗呢?当时大家集中在操场里,四面高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我们这位毛校长不停地朝四方鞠躬,不停地对东西南北四方群众说:“毛主席领导的新社会,到处是活路,到处是活路!”这就是当时老干部被批斗时候的语言,跟你们现在在电影里看到的,在小说里头看到的不完全一样。这只是当时的一个例子。

陈丹青与李静(摄影/梁宗龙)

李静:我补充一下,我想起作家徐星有一句话:“艺术是示弱的,不是用来逞强的”。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说出来的话。艺术家如果用艺术或者自己的生命来逞强的话,他不是艺术家,他可能会是一个革命志士,也可能是一个伪道德家。艺术家的使命是创造,是表现人性的脆弱和微妙。所以他可能会以怯弱寻得活路,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完成创造的使命。   

陈丹青:传统文脉已断,我是断了文脉的头一代人

主持人:从三位老师抢话筒的效果来看,现在嘉宾都已经进入状态了。那现在就趁着这种状态,我把话筒交给我们今天到场的读者和观众,大家有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不同于别的读书会或者观影会,我们可以陈述一下自己的见解的,但是请一定要简短,因为您的简短可以给别人留更长的时间。然后最好在您表述完自己的见解之后提一个问题,可以指定希望哪位老师回答,如果没有指定我们就请三位继续自己主动回答。然后客气话不用说了,我替大家说“这个纪录片很好,三位讲的很棒,谢谢。”那哪一位先提问?

观众2:丹青老师好,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木心先生有没有跟您谈过张爱玲,他对张爱玲是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陈丹青:他一天到晚谈张爱玲啊,他跟我谈所有作家,包括顾城,海子,他都谈。我看他的遗稿里面,发现他到快死的前两年,还经常写到张爱玲。有一句我记得:“她在空调的冷气中离开人间”。太多了,我一下子没有办法复述。遗稿的整理出版,我和曹凌志有漫长的路要走,还有其他两位编辑,一点一点出。    

观众3:我对木心先生包括陈丹青老师有一种就是心理上的亲近感,我觉得我对于传统文脉也有一种迷茫,不知道就该从什么地方去汲取我想要的营养。所以想问在座的老师,像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应该从什么地方去延续传统文脉,我自己感觉它是断了的。

陈丹青:我跟你一样,我也断了文脉。我是断了文脉的头一代人。

牛龙菲:我不大同意文脉中断的说法。很多人都说文脉中断了,其实只要有贮存在体外的信息,只要有人把这些信息内化到自己的心里,文脉就接上了。关键就看你是不是有一颗虚怀若谷的、敏感的、本真的童心。只要有未被污染的童真,只要你真心喜欢,当下文脉就接上了。

如果说文脉中断了,那为什么还会有好作品出现呢?其实,只要有天才出现,文脉就接上了。这和动物不同,老的动物去世了,如果小动物一直没有跟他出去狩猎觅食,“传统”就断了。人不一样,老子死了,老子的著作还在。你读了老子的著作,你被感动了,你真读懂了,这个文脉就接上了。木心读老子,能够从字里行间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木心说老子是古今中外第一大智者。这句话我是非常同意的。这次我到泉州去又看了清源山老子像,和我三十年前看到的时候一样被感动,我仍然觉得老子是古今中外第一大智者。我觉得在那个当下,似乎文脉在我身上又接上了,所以我不大同意文脉中断这个说法。文脉中断是一个表面的现象,是被一种外力强化的阻隔,但是不可能真的中断。正所谓“一脉文心传万代,千古不绝是真魂。”

观众4:我特别羡慕陈老师这样一位很好的老师。我看了纪录片以后,感觉就是木心先生是拥有孩童精神的人。您觉得他像上个世纪的江浙人,其实从我来看,木心先生的眼神里没有这种时代的痕迹,他好象一直是一个很自由的一个时空存在。这个不是说我多么了解他,就是从刚才的纪录片里解读出来的。到最后他回来了,我好奇的是他因为对纷争是有探索吗?

陈丹青(摄影/梁宗龙)

陈丹青:你看不出他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的人,木心会很高兴。他在文学绘画中就是希望抹掉这些,留下无时间的作品。

你们都太浪漫了,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他这么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很简单嘛!老了嘛!你要是老了,70多岁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家乡邀请你回来,你当然会回来。

你们读了点书,就这么浪漫,人情世故是最简单的,没那么多解释。 很简单,天黑了,你就回家了,你不能说“我有需求现在要回家了”。读书读傻了,开口一堆词汇,拿词汇去量这个世界,量来量去,量不对。

主持人:刚刚纪录片里木心先生一句话“这个是我六十七岁时候讲的,希望能到你们自己六十七岁时候来看,因为年龄是非常奇怪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观众5:我们都是北漂,是漂泊者也是流浪者。特别想听您讲故事,请问您在听木心老师讲课还有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您印象中很深的一些他比较有趣比较好玩的经历还有哪些。

陈丹青:《最后一课》的纪录片都拍下来了:我们听他讲课,不断狂笑。我跟他相识将近29年,有将近十年几乎隔三差五在一起,好玩的事情太多了,记不得了。    

观众6:丹青老师好,您说您的童年记忆里有很多民国人。那个时候人的一种精神面貌现在在上海还存在吗?那个年代的人跟这个年代的人,您觉得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陈丹青:民国人差不多都死光了。除非最高寿的,活到九十多岁,一百岁,但基本上都死光了。    

观众6:我是说就是生理意义上的如果不存在的话,就是他的那个精神,还存在吗?

陈丹青:民国有四万万同胞,我没法告诉你什么是他们的“精神”。我只知道我小时候,上海弄堂很生动,坏也坏在生动,好也好在生动。我这么讲已经不生动了,那是无法呈现的。很简单的办法,你们愿意看老电影的话,从《十字街头》一直看到1965年之前的电影,你就看到民国人什么样子。

我参加过南京的民国电影研讨会,我做了个定义:民国电影不是到1949年结束的,而是到1965年。因为1965年以后电影中断了,文革开始。而1965年以前,重要的电影,重要的明星,重要的导演,全是民国人。现在的新导演拍谍战,拍民国,拍上海滩,看两分钟就不想看了。

你不要去想象民国人什么样子,你就看看1965年到1920年的电影,全部是民国人,活色生香。我羡慕欧洲人,他们还能看二战的电影,看19世纪的电影。他们也可能觉得不像,但可以传递的景观、人的样子,大致还在。我们这里中断得厉害。现在不要说拍不像民国,要拍20年前改革开放的质感,都拍不像了。

《老炮儿》为什么火,因为终于有一张老脸在演,经得起啃,经得起看。我们的银幕,这样的真脸太少太少,真实太少太少。我不相信我们现在拍一个1992年的生活,能不能像,真的,别说1962年,1942年,连1992年的质地,都拍不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文脉断得一塌糊涂,继续在断。我相信将来20后的孩子演你们90后都演不像了。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支配我们:就是迅速忘记,迅速删除。

观众6:那您是觉得当代人的文学作品没办法清晰地记录这个时代吗?

陈丹青:记录肯定是有的,但要看怎样记录。大家看过英剧、美剧,你会很佩服。《唐顿庄园》这帮演员,没有一个当过贵族,没有一个在那样的桌子上吃过饭,没有一个伺候过公爵。可是太像了,英国人也看得停不下来,什么道理,你去想想看。

观众7:丹青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下关于《文学回忆录》以及众多木心出版的作品,被删减的部分多不多?

陈丹青:很少。只有一点点,删的很少很少。

[责任编辑:杜鑫茂 PN036]

责任编辑:杜鑫茂 PN036

标签:陈丹青 文脉 木心 归来的局外人 纪录片 文学 文化 中国

凤凰文化原创木心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 http://d.ifengimg.com/w120_h90/y0.ifengimg.com/pmop/2015/12/21/5d98a710-ff64-4021-aef0-fdbd87cbf42b.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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