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贾岛性格畸变:出生僻地 世代布衣 中人之才
▲贾岛像
◆胡中行
唐代大诗人贾岛(779~843)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崇高地位,他的诗歌清奇僻涩,极具特色;他的诗派人数众多、影响深远;而他的苦吟精神、“推敲”故事给予后人的则是无穷的启示。
本次讲座不论及此,而是试从心理的角度对贾岛其人其诗作一番分析。
群星璀璨的尴尬
贾岛于大历十四年(779)出生在范阳(今北京一带)。是年,韩愈十二岁,白居易和刘禹锡都是八岁,柳宗元七岁,元稹刚刚出世,而李贺则要再过十二年才降生。这样一批文学巨匠集于一代,固然能使文坛增光添色、盛况空前,但其竞争的激烈程度也足以使厕身其间的人们深感压抑。在上述这些诗人中间,贾岛各方面的条件最差,因此压抑感也就最强烈,这对于他性格的发展和诗风的形成,有着巨大影响。
综合起来,贾岛的劣势有如下三点:
其一,出生僻地。贾岛的出生地范阳,在当时属于僻远之地。而唐人素重地望的观念,使“生于僻地”成了贾岛心理上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贾岛的诗集中,有几首诗写得十分慷慨激烈,与他清奇僻涩的总体风格很不协调。如《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很有些燕赵悲歌的气派。再有《易水怀古》及《听乐山人弹易水》二首,歌颂了荆轲、乐毅两位古代燕地的英雄。贾岛写这类诗歌的真正意图,应是对地望偏见的一种抗争。但是这种抗争又是多么的无力,乃至连自己都不能被说服。所以在他的另外一些诗作中,就一再称自己为“北客”,谦恭之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卑。贾岛离开故土后,除了一次短暂的回归之外,就再没有重返故里,直到客死他乡。其间尽管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对地处僻远的故土不那么留恋恐怕是主要的。
其二,世代布衣。如果说地处僻远给贾岛的心理蒙上了一层阴影的话,那么低微的出身,更是套在他头上的沉重枷锁。按照贾岛的好友苏绛所撰《贾公墓铭》,范阳贾氏从贾岛的高祖以来就无一人为官,可说是个彻底的布衣之家。这在崇尚门第的唐代社会里,实在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他唯一能够勉强攀附的,就是与他相隔千年之遥的贾谊。但这又是多么的虚无飘渺,以至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实惠。在这一点上,他连命运多舛的李贺都不如。尽管这样,他还是喜欢把贾谊这位远祖挂在嘴边,希望大家能把自己同贾谊联系起来,从而对他另眼相看。他在《玩月》诗中云:“寒月破东北,贾生立西南。”在当时,“贾生”早已成了贾谊的代名词,而贾岛自称“贾生”,其间的比附之意甚明。而在另一首《颂德上贾常侍》诗中,则表现得更为明白:“自顾此身无所立,恭谈祖德朵颐开。”在进身无望,前途黯淡的时候,想起祖先的功德,总算给自己带来了一点精神上的慰藉。而这种慰藉也正是对自卑心理的一种补偿。看来这种补偿对贾岛自身是非常需要的。正因为如此,他也常常喜欢给别人攀上一位显赫的远祖,如在《送汲鹏》诗中,就为汲鹏搬出了汉代的名臣汲黯。在《听乐山人弹易水》中,又把乐山人称作“燕将玄孙”,这里的燕将,当指乐毅无疑。然而,这种类似精神胜利法的做派,对彻底医治贾岛身上自卑、压抑的顽症毕竟是无补的。
其三,中人之才。贾岛自卑、压抑心理的产生,还有着自身天赋条件方面的原因。与贾岛同时代的那些大诗人,差不多都有早慧的记载。如柳宗元从小“精敏绝伦”,“一时辈行推仰”;白居易、李贺可能更有天才,有关他们的早慧传说也更多,更富有传奇性。而在这方面,贾岛显然是远逊一筹的。司空图曾说:“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置才,亦为体之不备也。”对于贾岛的苦吟,我们似乎也应该从这方面去了解它的形成。古往今来,吟诗之苦莫过于贾岛。他在《送无可上人》诗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下面,注了这样一首小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二句需吟三年,当然有所夸张,但其诗思的滞缓,炼字的艰辛,毕竟是事实。由于只注重字句的锻炼,而缺乏理念的力量,因此有时也会使贾岛闹出一些笑话来。如他的《哭柏岩禅师》诗有句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就被当时人讥讽为“烧杀活和尚”。
意想不到的成就
应该说,贾岛在唐诗发展中有着很高的地位,他的主要贡献在于开了晚唐一代诗风。而有趣的是,他的这种独特诗风的形成,恰恰是得力于埋藏在他心理深层的自卑压抑感。前人说他“生李杜之后,避千门万户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志在独开生面,遂成僻涩一体。”(许印芳《诗法萃编》)这个“避”字说得极为有理。在元和诗坛上,五言古诗有韩愈孟郊,乐府歌行有元白李贺,七言近体有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诗人高踞其上,贾岛要与他们争奇斗胜是难乎其难的。更为重要的是,贾岛并不具备与强手对抗的心理素质。这从他写给孟郊张籍等人的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如在《投张太祝》诗中说:“有子不敢和,一听千叹嗟”,在《投孟郊》诗中又说:“余求履其迹,君曰但可攻。啜波肠易饱,揖险神难从。”其中流露的,是诚心诚意的折服。
似乎是天助贾岛,元和诗坛的大家们竟无一人关注五律。这就给贾岛提供了机会,使他得以避入五律一路,并在最终有所建树。明代的胡应麟对他的五律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曲江之清远,浩然之简淡,苏州之闲婉,浪仙之幽奇,虽初盛中晚,调迥不同,然皆五言独造。”
在诗歌风格方面,那种僻涩的情调也最能表现他的压抑心理。因为僻涩诗风的最基本特征,就在于它的格局窄小,给人以一种局促之感。这与贾岛的心理特征也是一致的。
性格畸变的轨迹
大约在贞元末元和初,贾岛怀着企求进身的愿望来到长安,按照当时的风尚,开始了投谒名流的活动。初到长安,他的心情是惴惴不安的,因为他对自己的前途并无足够的信心。这从他的《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袖有新成诗,欲见张韩老。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仰望青冥天,云雪压我脑。失却终南山,惆怅满怀抱。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地祇闻此语,突出惊我倒。
在这首诗中,贾岛运用象征手法,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诗中的“青竹”,应是所谓“得道”的凭借物,这里象征着他的“新成诗”。所谓“未生翼”,正说明他对自己的作品能否得到名流的赏识,竟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因此在那吉凶未卜的万里道上一步步地踯躅而行。抬头张望,灰蒙蒙的天空中云雪弥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种沉重的压抑感正是来自心中的胆怯。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云雪”也越来越浓,终于遮蔽了终南山,使自己失却了追求的目标,留下的是无限的惆怅。在这时,他仿佛变成了一棵随风飘荡的小草,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这种初涉繁华之地的胆怯心理,乃是人之常情,只是在贾岛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罢了。在这期间,贾岛投谒了不少名流,竟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那别具一格的僻涩诗风尤其得到韩愈、孟郊、张籍等人的赏识,很快在长安的知识层中站稳了脚跟。看来,他在“居大不易”的长安立足并未遇到多大困难。这一阶段,可能是贾岛一生中最光明的时刻。原先的那种自卑压抑感,似乎已经一扫而光,在他眼前展现的,是一片灿烂的景象。
然而,结果却是惊人的糟糕。贾岛在功名场中搏击三十余年,到头来竟然一再碰壁。这个打击,对贾岛来说的确是致命的,它直接导致了贾岛性格的畸变。请看他的《下第》诗写得多么凄惨: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他的心情慢慢地变得消沉起来,原先已经埋入深层的自卑心理又复萌了。但是这种复萌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用狂狷乖张的举动取代了原先的胆怯内向。有迹象表明,贾岛年轻时的性格是内向的、沉稳的,有时又有些多愁善感。他是一位书法家,善写隶书。隶书笔势凝重,规矩甚严,贾岛选攻隶书,与他的性格倾向恐怕不无关系;在诗歌创作中,贾岛擅长五言,本集中三百七十余首诗,五言就有三百首,而他的七言,全为律绝,没有一首古体歌行。五言尚内蕴,律绝重规矩,这也同样反映出贾岛的性格倾向。
但是,在遭受多次打击后,他的性格开始发生了变异。有时候,他变得更为消沉,在消沉中对自己所作所为进行冷静的反思:“仆本胡为者?衔肩贡客集。茫然九州内,譬如一锥立。”(《重酬姚少府》)他认识到:“浮华岂我事,日月徒蹉跎!”(《寓兴》)经常混迹山寺野观之中,不时闪现出逃避世俗困扰的念头。这个时候,他是最清醒的。但有时候,他又变得狂躁异常,富有挑衅性,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对。这时,诗歌就成了他发泄不平的工具。在《送沈秀才下第东归》诗中,他痛斥了科场的不公,对士风的不正也作了尖锐的抨击,其言辞之激烈是少有的:“曲言恶者谁?悦耳如弹丝。直言好者谁?刺耳如长锥。”“毁出嫉夫口,腾入礼部闱。下第子不耻,遗才人耻之!”可以想见,诗人在吟诵这些句子时,情绪是多么的激动。另据《唐诗纪事》记载,长庆二年,贾岛曾与平曾等十人同时被逐出举场,称为“举场十恶”,究竟为何事被逐,不得而知,但总有些越出常规的举动才会被逐,则是可以肯定的。再有个传说,也颇能反映贾岛性格上的这种变化:当时的宰相裴度曾经在长安兴化里兴建过一幢豪华的住宅,贾岛落第归来途经此地,见状大怒,立即题诗一首:“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这首诗的确写得颇为尖刻,也很有力度。如果没有情感上超常的强烈冲动,对贾岛而言,是绝对写不出这类诗歌的。
贾岛三十年来的奋斗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跃登龙门,出人头地。但是接二连三的挫折,使这个目标变成了永远摘不到的葡萄,于是就对达到这个目标的人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嫉妒与反感。正如他在《病蝉》诗中,把那些公卿贵人统统比作想要加害于己的黄雀鸢鸟一样。
贾岛的这些行为举动,都是建立在对功名前途感到绝望这个基础之上的,因此,不管消沉也好,狂狷也好,都是信心不足的表现,归根到底,是他从小就形成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僻涩诗风的心理成因
在贾岛的诗作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主题,就是极写穷苦之态。从艺术上说,这部分诗是贾岛写得最为成功的。它在意境上新奇僻涩,在形象上骇人心目,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贾岛的一些名句多出于这类诗。如:“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所食类病马,动影似移岳”;“常恐滴泪多,自损两目辉。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等等。这类诗句,往往极易引起失意之人的共鸣。
贾岛的生活应该是比较清贫的,但恐怕还不至于穷到如他所说的“饥寒交迫”的地步。从张籍、王建赠给贾岛的诗作看,他在长安居住时尚有僮仆使唤,并且多次以长安为中心出外旅行,先后到过蒲州、绛州(均在山西省)、襄阳、荆州(均在湖北省)、汴州、光州(均在河南省)、杭州(浙江省)等地。如果没有足够的盘缠,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对这类诗就不能简单地看作是生活的写实。贾岛之所以极写穷苦之态,实际是对自身自卑心理的一种表达。在这些诗中,作者显得多么弱小可怜,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险恶环境中听任摆布而毫无反抗力的弱者。而这,正是隐藏在狂狷外衣里的真实的贾岛。因此,这类诗中具体形象的象征意义是应当研究的。
贾岛旅居长安三十余年,在科场中屡遭失败,而没有造成精神上的最终崩溃,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的性格畸变。因为他那种狂狷的举动使郁结在心中的愤懑能够不断地得到释放,从而保持了心理上的平衡。另一方面,作为对得不到的和失去的东西的补偿,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去,不仅从中得到了乐趣,并且取得了始料不及的成功。
贾岛之所以选择诗歌创作并把它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同韩愈等人的鼓励有着很大关系。韩愈对贾岛诗歌的评价很高,他曾写诗称赞说:“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这种热情洋溢的评价,对于信心不足的自卑的贾岛来说,不啻是一个巨大的鼓励。
贾岛爱诗简直到了疯魔的程度。他在《戏赠友人》诗中称:“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作诗便成了他的一切。我们不难想见,贾岛吟诗时那种神经质的冲动。姚合曾经形象地描绘过这种冲动,说他“狂发吟如哭”。对于一个愁肠百结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极好的宣泄。
另外,贾岛还常常喜欢在诗中描写自己作诗时的苦状窘态。一再声称自己是个苦吟诗人。这固然与时代风尚有关,但贾岛之善写苦吟,恐怕还是另有原因。从主观上讲,这无疑是在向人们宣布,我的这些诗歌绝不是粗制滥造的劣作,而是呕心沥血的精品。这就很自然地抬高了作品的身价。同时,这也是贾岛爱诗甚于爱己的结果。从客观上讲,强调苦吟对于纠正元白诗尚轻浅的流弊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它教育人们,作诗是一种十分艰辛的劳动,绝不是可以凭借小聪明粗制滥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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