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黄鹤楼:1955年因兴建长江大桥曾遭拆除
2010年04月02日 09:17 南方都市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汪荣祖

黄鹤楼是中国历史名楼,伫立于长江中游的黄鹄矶上,初建于三国东吴黄武二年(公元223),至南朝时已有天下绝景的美誉,此后兴废无常。至近代,清同治朝八年(1869)于太平天国之乱后重建新楼,十五年后毁于大火,但残迹犹存。张之洞曾予修建,有警钟楼之称,但已非复旧观。即此非复旧观之黄鹤楼,也于1955年因兴建跨越武汉的长江大桥而遭拆除。三十年后,始再度重建于武昌,以至于今;虽形貌似古,但已是钢筋水泥的现代结构,亦实非旧观。

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个楼塌了之后,默默无名,如寒潭雁影,稍纵即逝,消失于人间。然而黄鹤楼因其位居要冲且享盛名,虽屡废而屡兴。黄鹤楼之名,因崔颢的一首《黄鹤楼》诗而更炽,诚如清代诗人赵瓯北所谓“楼真千尺回,地以一诗传”,一如江西的藤王阁因王勃的《藤王阁序》、湖南的岳阳楼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得名。于此可见,美诗妙文不仅可使其人流芳百世,且可使楼阁永垂不朽。

使黄鹤楼不朽的崔颢《黄鹤楼诗》是这样写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就格律言,这首七律于平仄对仗俱不讲究,绝非正格,然而一直被公认为绝唱,如论者所谓“意得象先,神行语外”。从诗的意境说,德清俞陛云指出,大凡律诗难能“一气旋转”,而崔诗不仅独能,而且“飘然不群,若仙人行空,趾不离地”,予人以空灵高远之想,才成为绝唱。

毫无疑问,此诗格高意远,后无来者,即如沈佺期《龙池篇》与李太白的《鹦鹉洲》,虽亦高远,毕竟同调,并不能超越崔诗的境界。清代黄仲则诗情洋溢,才高八斗,有云“坐来云我共悠悠”,不过模仿崔之“空悠悠”句,托想空灵而已,虽有与崔争胜之意,无奈仍然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至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所载仿改崔诗之作,所谓“帽套一去不复返”以及鲁迅的“文化一去不复返”云云,事类效颦,不过是为了达到嘲弄戏谑的目的,益感崔颢此诗之意境,高不可攀。

从内容而言,崔颢此诗虽着眼于黄鹤楼三字,黄鹤亦一再出现于诗中,但对其所见的黄鹤楼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三层还是二层,并无描述。由于诗境讲究含蓄,不可能是一篇几尺几寸的建筑报告。历来诗人墨客吟咏江畔之楼,大都从江湖胜景入手,诸如李白的《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有云:“楼观岳阳尽,川回洞庭开”,又如杜甫《登岳阳楼》有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再如沈晖《登黄鹤楼》有云:“高凌霄汉三千丈,俯视湖湘二百州”。崔颢咏黄鹤楼并不从江湖胜景入手,而取仙人曾乘鹤来访故事,而鹤与仙人俱往,且一去不返矣,留下鹤去楼空的无限惆怅迷惘之感。此种惆怅迷惘,还可以联想到“浪淘尽千古人物”,而今安在哉!在历史上曾经是活生生的英雄人物,而今只留下无声的遗迹。这种感受是超越时空的,正是“白云千载空悠悠”、“烟波江上使人愁”。崔诗所呈现的是王安石所谓“丹青难写是精神”的精神,丹青难写而诗可传神。神既传矣,即使遗迹消失,精神亦可长存。黄鹤楼虽然几度消失,但黄鹤楼空灵洒脱的精神面貌,一直在人们的记忆里,也使已经消失的黄鹤楼能够一再重建。

黄鹤楼因景成名,因诗而传,留下遐想与空灵的美感,并形成一种固定的文化意象,此一抽象的意象才是后人心目中真实的黄鹤楼。黄鹤楼的真实形状,多高多大,反而无足轻重。事实上,最原始的黄鹤楼其形状如何,已难考定。南宋杨济说:“楼凡三层,外圆内方”,永乐宫壁画里的黄鹤楼则为两层。宋、元、明图轴里的黄鹤楼形制也不一致。这些画作未必是实地写生之作,可能是根据若干材料的悬想拟作。不同时代重建之新楼,也不是坐落旧址,更非原物。然则,后人对黄鹤楼的实在形状,虽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印象,但抽象的黄鹤楼形象反而是相当一致而明确,黄鹤楼的名声重于形状,因而黄鹤楼作为一个历史与文化概念,才是永久长存的。

因诗而传的黄鹤楼,使后来者不敢题诗,然而往往触景生情,虽在意境上超不过崔诗,但是还是要写上一两首,不是写身临其境的黄鹤楼,而是写身临其境的时代感受。当光绪十年(1884)黄鹤楼焚毁后,虽只剩下遗迹残景,不少访客目睹沧桑,感伤名楼之消逝,诸如王闿运叹息“黄鹤楼空余古矶”、黄遵宪叹息“我来无壁可题诗”,康有为叹息“鹤去楼烧矶已空”、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不仅鹤去楼空,连矶上之楼也已消失,又是何等惆怅?他们三位所见,显然是张之洞修复之前的黄鹤楼,所以才说“楼烧矶空”、“无壁题诗”。

历来骚人墨客不仅感叹楼空,更涉及自身的处境。千古以来,真不知有多少人见此古楼,不断兴发当代的心绪与感慨。如毛泽东写的《菩萨蛮黄鹤楼》有云:“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他从黄鹤楼所在的辽阔空间落笔,那里有华中地区难以确定的九条大河,故用“茫茫”来形容,以及贯穿南北的粤汉铁路,故用“沉沉”来形容。描出远景之后,再写近景:汉阳城北的龟山与武昌城内的蛇山,好像“龟”与“蛇”在烟雨苍茫中封锁了东流的长江。崔颢曾说“黄鹤一去不复返”,却不知去了哪里?唯残楼犹在,供游人凭吊。他身临其境,把酒洒向滔滔大江,兴发豪语,然江间波涛汹涌,触动他的心潮也跟着浪涛起伏。毛泽东写这首诗在1927年,正是中国共产党处境最困难的意念,不免彷徨犹豫,但老毛毕竟是老毛,在黯淡的境遇中仍暗藏乐观进取,“龟”与“蛇”虽然封锁了大江东流,却未忘陆放翁的诗句:“姓名未死终磊磊,要与此江东注海”,最后还是会突破龟蛇的封锁,东流入海。

萧公权教授于抗战军兴后朔江入川,途经武昌,先在舟中眺望,做了一首七言律诗:“百战河山几是非,危楼历劫自崔巍;从来南渡凭天堑,终恨北门失地机;三镇平分江水阔,孤帆远入暮烟微;胸中无限苍茫意,不敢登高望落晖。”他在船上所见高耸的危楼,已经是张之洞修复后的警钟楼,当然不是当年崔颢所咏。萧师远望“危楼”,所发抒的是国破家亡的悲凉,“落晖”岂不象征国家当时的处境,真不忍登楼目睹也。他毕竟还是勉强登楼,所谓“罢哭穷途强上楼,楼高翻助杞人忧;四天云结低含雨,万籁风鸣惨带秋;我始欲愁山北向,古皆有死水东流;锦江西溯无多路,犹及残生作漫游。”通篇几皆触景生情,借楼兴发。诗人面对战乱,离开安居的清华园,感到前途渺茫,勉强登楼观赏,奈何全无心情,反而增加对个人以及国家的杞人之忧,其落寞可以想见,根本不会也无必要想到此楼是否是崔颢当年的旧观。

从1955年到1985年的三十年间,黄鹤楼连遗迹残景都不存在了,我曾于1981年之秋到访武汉,纵眼大江,看不到黄鹤楼的一点影子,然而与唐长孺教授唱和,我说“五洲学士欲登台”,唐先生说“大江望眼试登台”,都想登已经不存在的黄鹤楼,因千古留名的楼,并不会在人们心目中消失,就像我们已看不到诸葛亮,但“诸葛大名垂宇宙”,仍然可以怀想他。然则,毛泽东于1959年的夏天在庐山“冷眼向洋看世界,云横九派浮黄鹤”,并不是说看到黄鹤楼,即使黄鹤楼没有因造桥而被拆除,他在庐山又如何能够看得到?他在庐山远脁,只是想见两湖江西间的九条大河,不觉浮现著名的黄鹤楼于其间,楼虽不存,意象犹在。若有人说,在此三十年间确曾登上黄鹤楼,那就不可思议了。

我的好朋友陈熙远博士研究黄鹤楼,认为千载而下“真正存在的是一座虚拟于文本传统里的黄鹤楼”。事实上,若将黄鹤楼视作文本,绝不是完全凭空虚拟的,它来自实存过的高楼,气象万千的地理空间,令人遐思的神话故事,以及使人感动的歌诗与文篇。这一切凝聚成黄鹤楼的文化意象,不因楼塌而消逝,却因楼兴而复活,永远会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当中。毕竟今日楚天又出现了高耸的黄鹤楼,俯瞰长江东流,不仅仅是“文本”而已。这座新建的现代黄鹤楼,不可能是历史原貌,然而仍然负荷着千年累积的文化意象。

(题签:兰继业)

◎汪荣祖,学者,著有《康章合论》、《史学九章》等,现居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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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荣祖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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