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图片来源:北京日报)
里尔克的注视
去年12月29日午夜,一个朋友来电:“今天是里尔克的祭日,你没忘吧?”我想起来了,他来电有一报还一报的意思:这一年,我得到里尔克汉语译者绿原去世的消息时,曾在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当时想,这应是与朋友共有的死讯吧。那天有点惶然,与这个午夜一样。我们之间好像除了大师们的死讯,不愿传递别的什么。死讯是制动阀,让彼此都朝世界之屋外面的黑暗与空旷凝望一会儿吧。里尔克不是写过“因为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望着你,你必须把你的生活改变”吗?他今晚一定在朝这里观看。
里尔克对现代汉语诗歌的意义,有人专门撰文讨论过。他的创作在全球范围也已经不是一个翻译学与影响美学的问题,而是神学与诗学结合的复杂问题,用里尔克自己的话讲,是“不可言说的存在”。今天来看,他的早期诗歌还是爱情骑士的情怀,尽管有些神学根芽,但整体看来不能深入人生的苦难界面,视野深受浪漫主义文学的既有意象与符号局限。他真正登堂入室(以《图像集》为标志,诗集1902年出版)应是在俄国之行、结识罗丹等重大精神事件发生之后。东正教的强大力量,对艺术家与上帝之间关系的冥思,从两个方向,打开了他内在的感知维度,强化自我与无限之间不可变易的联结。这一过程用他的关于“无花果”的比喻来讲,是“错过花期,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其后创作的《定时祈祷文》《马利亚生平》,每首诗面貌大变,句子以灵魂为依归,生活与爱的血肉傍着信仰的脊椎生长。他的形象也从浪漫骑士卓然变身为灵魂修士。里尔克晚年说“甚悔少作”,指的就是一系列早年浪漫时期的作品。那时的他,还意识不到上帝无所不在的“凝望”,迫使他“生活改变”的强力就要来了。
有人说,里尔克的作品只留《杜伊诺哀歌》《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诗》即可,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意指他的核心作品浓缩了全部,其他作品只是草图与准备。这里面还暗含一重意思:他所有的诗句是同一句诗;所有的诗篇,是同一篇;所有的疑问,是同一个疑问(里尔克说过同样意思的话——所谓巨人,就是伫立在原点不动的人)。大概由此可以得到认知里尔克的入口,他成熟期之后的所有思虑都围绕“在”和“流”这对矛盾展开,其神学原点也根植于此:上帝是在,世界是流,可诗人在流逝的世界上意识到了“在”,并在诗句里呈现之。这一看法与帕斯卡尔“万千星宿的沉默让我惊恐”与“人是思想之苇”两句话惊人一致,也让海德格尔的神学在诗歌上找到依凭——惟有诗与思,才是人类的存在与上帝契合为一的合理生存之道。
晚年里尔克隐居于杜伊诺、慕佐等古堡,在山顶构筑“最后的贵族身份”,向星空与大天使求爱,像大祭司一样完成最后一场辉煌的弥撒。山下,正是现代主义摧城拔寨,如火如荼之时。其后艾略特将写成的《荒原》,是野蛮之神相对于优雅之神胜利的宣言,也是欧洲文化衰亡的明证。此时里尔克的文化姿态不是朝向当下,而是向面朝过去的诸神发出吁请与哀告。那是古埃及尼罗河、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的世界;也是古希腊断裂的石柱与奥林匹亚山,人类既有的存在之流在亚得里亚海一侧刀削般的山峰上向一个诗人降临。关于《杜伊诺哀歌》,里尔克1922年2月11日向古堡女主人告知完成的消息:“这一切,是一场无名的风暴,一场精神上的飓风,这一切,我体内的一切纤维和组织,一两天轰然迸裂了……但是它写成了。写成了。写成了。阿门。”十年方得诗篇成形,离他1926年去世还有四年光景。
里尔克多年痴迷“玫瑰”意象,反复寻求其寓意。他从中看出众多“眼睑”,在自己的墓志铭上写到玫瑰独享着的“无人之眠”,暗喻自身。里尔克的女性气质由此可以得到验证:玫瑰的在与流,在玫瑰的睡眠里才能够合一,玫瑰进入了石头,一如石头就是玫瑰本身。
在不得眠的那个晚上,我在想里尔克对这位朋友而言是怎么一回事。他热爱里尔克已久,曾把《杜伊诺哀歌》录到手机里闲时阅读,尤其是在出差时更觉读来意味非凡。我们聊里尔克有十年时间,里尔克成了通电话时绕不开的符号。有回我问,你对各种宗教不屑,如果有个里尔克教,你信吗?他停了一会儿,说,信!我禁不住会想,如果里尔克是种宗教,那该宣示什么教义呢?
其实我与他对里尔克的热爱,是对今天无信仰的消费文化的彻底拒绝。反复说及里尔克,于我们是重拾旧日诸神的温暖。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我又开始念及里尔克“在”和“流”的命题。这一刻,我感到他在这座城市的强大存在。他诗句中不是说过“警戒的墓碑”么,那么今夜,不会入睡的诗句醒着,警戒着大地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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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晓伟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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